七月的汕尾像口烧红的铁锅,连风都带着热气,可后厨里更热 —— 抽油烟机轰隆隆转得像要起飞,灶台的火光映得瓷砖发亮,刚出炉的叉烧在铁架上滋滋冒油,肉香混着陈皮的药香,把空气烘得黏糊糊的。
“新来的?”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从蒸汽里走出来,围裙上沾着深褐色的油渍,手里的锅铲还滴着汤汁。
他上下打量陈志伟,目光像刚磨过的菜刀,“叫陈志伟是吧?
跟我来。”
这就是海珍城的主厨李建国,招聘时见过一面,据说炒了三十年菜,脾气比锅里的辣椒油还烈。
陈志伟赶紧跟上,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排水沟,溅起的水珠打在脚踝上,凉丝丝的。
后厨比他想象的大,十几个灶台沿着墙排开,每个灶台上都蹲着口黑亮的铁锅,锅沿光得能照见人影。
配菜台长长的一排,上面摆着切好的葱姜蒜,码得像小山头。
几个穿白褂的师傅正忙着颠锅,铁勺敲在锅沿上,“哐哐” 响得像过年敲锣。
“就这儿。”
李主厨指着水槽边的竹筐,“这筐土豆,今天上午处理完。”
陈志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倒吸了口凉气。
那竹筐足有半人高,里面的土豆堆得冒了尖,黄澄澄的滚了一地 —— 圆的像拳头,扁的像元宝,还有个歪歪扭扭的,活像只没长齐的小土豆。
他在村里帮家里收过土豆,可从没见过这么多土豆聚在一起,像支整装待发的小部队,正 “围攻” 水槽。
“削皮,洗干净,切滚刀块。”
李主厨把一把削皮刀扔在案板上,刀柄磕得木头 “咚” 一声,“切完了再教你别的 —— 要是午饭前没弄完,你就自己抱着土豆啃。”
说完转身就走,铁勺在锅沿上刮出刺耳的响,大概是在炒什么硬菜。
陈志伟捡起削皮刀,刀身亮得能看见自己紧张的脸 —— 他在家削过土豆,可那是三五个,哪见过百八十斤的架势?
他蹲下身捡土豆,刚拿起一个,就听见身后传来 “嗤” 的笑声。
一个系蓝围裙的阿姨端着摞碗路过,围裙上绣着朵褪色的梅花。
“小伙子,别怕。”
阿姨把碗放进消毒柜,“李主厨就这脾气,当年我儿子来学徒,第一天洗了三筐萝卜,洗到半夜呢。”
陈志伟认出这是负责洗碗的王姐,招聘时她给倒过茶水,笑得像自家婶子。
“王姐,这得削到什么时候啊?”
他摸着土豆粗糙的表皮,感觉手指都要被磨秃了。
“慢慢削呗,急了容易出事。”
王姐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塞到他手里,“含着,提提神 —— 当年我儿子削萝卜,急得把萝卜籽崩进眼睛里,肿了好几天。”
陈志伟把糖塞进嘴里,清凉的味道从舌尖窜到太阳穴。
他拿起削皮刀,学着妈在家的样子,按住土豆从顶部往下削。
土豆皮卷着圈掉下来,有的薄有的厚,落在水槽里像堆黄色的小花。
可削到第五个,手腕就开始发酸,像拎了半桶水。
“你这么削,到天黑也削不完。”
一个瘦高个师傅端着盘切好的姜丝经过,下巴朝土豆一点,“试试转着削,手腕用巧劲,别死较劲。”
陈志伟试着把土豆在手里转了半圈,削皮刀顺着弧度走,果然快了些。
土豆皮像蝴蝶似的飞进垃圾桶,溅起的水花在晨光里闪了闪。
他越削越顺,渐渐找到节奏 —— 左手转土豆,右手跟刀,削皮刀在指尖跳着舞,连薄荷糖的清凉都变得有了章法。
“这就对了。”
王姐擦着餐桌从旁边过,“干活得找窍门,就像李主厨炒陈皮鸭,非得用三年的陈皮,少一天都不香。”
他正想回话,突然手一滑。
土豆 “咚” 地砸进水槽,溅起的水花像支小水枪,精准命中对面切姜的师傅。
那师傅正低头切姜丝,冷不丁被浇了满脸水,姜沫子顺着下巴往下掉,像长了白胡子。
“嘿!
你这小子!”
切姜师傅抹了把脸,捡起地上的土豆扔回来,“是给我‘淋浴’呢?
还是想给土豆开游泳比赛?”
周围顿时爆发出笑声。
有师傅举着锅铲敲灶台,还有学徒把手里的青菜都笑掉了。
陈志伟的脸 “腾” 地红了,比灶台上的火光还烫,赶紧捡起土豆往水槽里塞,可越慌手越笨,土豆在手里滑得像条泥鳅。
“行了行了,接着削吧。”
切姜师傅笑着挥挥手,“当年我学徒,把辣椒水溅进主厨眼里,比你这严重多了 —— 他追着我绕着茶楼跑了两圈。”
这话让陈志伟松了口气。
他重新握住土豆,这次不敢再快了,慢慢削着,耳朵却竖了起来。
后厨的声音真热闹:抽油烟机的轰鸣里,混着李主厨的吼声 “陈皮鸭的酱汁呢”;铁勺敲锅沿的脆响中,夹着王姐哼的潮汕小调;连水槽里的水流声,都像在跟着节奏唱。
削到半筐土豆时,前厅传来铃铛声。
“张大爷到啦 ——” 一个清亮的女声飘进来,像冰块落进凉茶里,脆生生的。
陈志伟抬头时,正看见个穿浅蓝衬衫的姑娘端着托盘从后厨门口经过,发梢别着支塑料樱花,粉白的花瓣在蒸汽里晃了晃。
是前台的林小满,招聘那天她给填过表,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此刻她正快步走着,托盘里的茶杯轻轻晃,却一滴没洒。
陈志伟的目光跟着她的背影走,手里的削皮刀差点削到手指。
“看什么呢?
土豆长腿跑了?”
王姐用胳膊肘撞他。
“没、没看什么。”
他赶紧低下头,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抽油烟机还响。
重新削土豆时,他突然觉得这活没那么难熬了。
土豆皮掉在水槽里,像堆黄色的星星;晨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案板上投下窄窄的光带;连指尖的酸痛,都变得有了意义 —— 至少他在往前走,离能炒出像样的菜,离能和林小满说上话,又近了一步。
李主厨端着陈皮鸭经过时,扫了眼筐里的土豆皮,没说话,却在路过时用锅铲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
那力道不重,像在说 “还行”。
陈志伟握紧手里的土豆,感觉浑身都有了劲。
他看着筐里渐渐少下去的土豆,突然想起王姐说的 “慢慢来”。
也许这百斤土豆不是 “围攻” 他,是在帮他 —— 帮他磨掉毛躁,磨出耐心,磨出能在这后厨站稳脚跟的本事。
远处传来开饭的铃铛声,王姐喊他:“小陈,先吃饭!
剩下的下午再弄!”
他首起身时,手腕酸得差点抬不起来,可心里却亮堂堂的。
水槽里的土豆还剩小半筐,像支没打完的小部队,但他己经不怕了。
明天再来,后天再来,总有削完的时候。
就像李主厨能炒出最好的陈皮鸭,王姐的儿子能开起小饭馆,他也能在这里,慢慢学会颠锅,学会调味,学会把日子炒得像锅里的菜一样,热气腾腾,有滋有味。
他往餐厅走时,特意绕到后厨门口看了眼。
林小满正在给张大爷端茶,发梢的樱花在阳光下闪了闪。
陈志伟的脚步顿了顿,突然觉得今天的土豆,好像比平时甜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