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辨认出头顶是腐朽发黑的房梁,几缕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无力地飘荡。
鼻腔里充斥着灰尘、霉变木头和劣质草药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这不是演武场那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也不是那片冷漠的苍穹。
他动了动手指,一阵深入骨髓的虚弱感立刻如潮水般袭来,身体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
喉咙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的刺痛。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这间破败不堪的屋子。
窗户纸早己破烂不堪,冷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吹得桌上唯一一盏油豆似的灯火苗疯狂摇曳,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投下鬼魅般晃动的阴影。
家具简陋到了寒酸的地步: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他身上盖着的是一床薄得几乎透光的旧棉被。
角落里堆着些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
这就是云岚侯府三公子秦默的居所?
连侯府体面些的下人房都不如!
记忆碎片汹涌翻滚,属于原主的憋屈、麻木、习以为常,与属于穿越者秦默的惊愕、愤怒、冰冷的审视激烈碰撞。
他,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竟真的被困在了这样一个废物躯壳里,身处如此绝境!
“咳咳……”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从喉咙深处涌出,带出更多带着血丝的腥甜,身体随之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带着屋外更深的寒意匆匆进来。
来人是个老者,身形有些佝偻,鬓角染霜,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仆役服。
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急和疲惫。
更让秦默心头一凛的是,老者步履间气息明显不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压制的虚浮,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有些吃力。
他就是老秦忠,记忆中那个对原主不离不弃、却又似乎背负着某些沉重过往的唯一忠仆。
“少爷!
少爷您醒了!”
秦忠看到秦默睁眼,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
他粗糙的手掌带着凉意,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急切地探了探秦默的额头,又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生怕碰疼了他。
“水……”秦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
“哎!
哎!
有!
有!”
秦忠如梦初醒,慌忙转身,动作因为激动和身体的不适显得有些笨拙。
他跑到那张破木桌前,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又从旁边一个布满油污的旧陶壶里倒出半碗浑浊、颜色深褐、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
“少爷,快,这是刚送来的药,趁热喝点,暖暖身子,压压惊……”秦忠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凑到秦默唇边,碗沿上还沾着些可疑的黑色药渣。
秦默的目光落在碗中。
那所谓的“药”,不仅浑浊不堪,更没有丝毫热气升腾,触碰到他干裂的唇瓣时,传来的竟是刺骨的冰凉!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冷……”秦默蹙紧眉头,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这不是药,这是冰水混着草渣!
是***裸的怠慢和羞辱!
秦忠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深切的悲愤和无力。
他看着碗里冰冷浑浊的药汁,又看看秦默苍白如纸、嘴角还带着血痂的脸,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低语:“少爷……您……您受苦了……谁送来的?”
秦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刚从地狱爬回来的人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眼神锐利地盯住秦忠。
秦忠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声音苦涩:“是……是外院厨房的李婆子……她……她说药熬好了就送来了,路上耽搁了……我……我再去给您热热……” 这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不必了。”
秦默的声音冷得像冰,“倒了。”
秦忠一愣,看着秦默眼中那不同于往日怯懦的冰冷和决绝,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应道:“……是。”
他端着那碗冰冷的药渣,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违逆秦默此刻的眼神,步履蹒跚地走到门边,将药汁泼在了门外冰冷的泥地上。
深褐色的液体迅速渗入冻土,留下一个丑陋的印记。
“府里……”秦默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现在……如何?”
秦忠走回床边,佝偻着背,脸上满是愁苦和担忧:“侯爷……侯爷他还在后山禁地闭关,冲击金丹瓶颈,府里大小事务,如今都由大长老……秦烈暂管。”
提到“秦烈”这个名字时,秦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和压抑的愤恨。
秦默的记忆立刻浮现出那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对自己父亲秦战之位虎视眈眈的大伯秦烈。
秦烈暂管侯府?
难怪!
难怪连一个送药的下婆子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作践他这名义上的三公子!
秦烈一系,只怕恨不得他秦默立刻死掉才好,免得碍眼,更免得将来万一侯爷出关,看到儿子这副惨状……“大长老……可曾过问?”
秦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秦忠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没有。
大长老……只吩咐了一句,让您……安心静养,无事莫要……出这院子惊扰了府中清净。”
所谓的“静养”,无异于变相的软禁和彻底的放弃!
是巴不得他在这破院子里无声无息地自生自灭!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窜遍秦默全身,几乎压下了身体的疼痛。
好一个“安心静养”!
好一个“莫惊扰清净”!
这侯府,从上到下,己将他视作瘟疫,视作累赘,视作必须被扫除的垃圾!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浮与恶意的笑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打破了小院死寂的凄凉。
“哟!
这不是我们尊贵的三公子嘛?
听说在演武场吐了好大一口血,差点就去见了阎王?
啧啧啧,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命还挺硬啊!”
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腰佩玉带,正是秦默的堂兄秦浩!
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尚算英俊,但眉眼间那股子刻薄和嚣张跋扈却破坏了整体的气质。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体面、一脸谄笑的家丁,显然是秦浩的忠实狗腿子。
秦浩抱着双臂,下巴微抬,用一种打量垃圾般的眼神扫视着床上虚弱的秦默,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笑意,周身隐隐散发着凝气三层修士的灵力波动,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秦忠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就想上前阻拦,却被秦浩身后一个健壮家丁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推,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更加灰败,气息急促起来。
“秦浩少爷,您……”秦忠强忍着不适,试图开口。
“闭嘴!
老东西!”
秦浩眼神一厉,呵斥道,“本少爷来看望我那‘出息’的堂弟,轮得到你一个老狗插嘴?
滚一边去!”
他不再看秦忠,径首走到秦默床前,俯下身,那张带着恶意笑容的脸几乎要贴到秦默脸上,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酒气:“我说三弟啊,听说林仙子把你休了?
啧啧,真是可惜啊!
不过也对,你这种连给仙子提鞋都不配的废物,怎么配得上人家青玄宗的天之骄女呢?
活着,都是给我们云岚侯府抹黑!
是侯府之耻!”
“废物”、“休了”、“侯府之耻”……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秦默的心上。
换做之前的原主,此刻恐怕早己羞愧欲死,再次晕厥过去。
然而,此刻躺在床上的秦默,眼神却异常平静。
那是一种经历了生死剧变、灵魂融合后,沉淀下来的、如同深潭寒冰般的平静。
他静静地看着秦浩那张因恶意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懦弱的躲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秦默的平静,反而让秦浩感到一丝莫名的不舒服。
他习惯了秦默的懦弱和恐惧,这种无声的注视,竟让他心底无端升起一丝寒意。
这废物怎么没像预想中那样崩溃痛哭?
这丝异样感让秦浩的恶意更盛。
他目光一扫,看到了秦忠之前放在床头破木桌上的那碗刚倒来的、还没来得及被秦默喝下、尚且温热的清水。
“哟,还喝水呢?”
秦浩嗤笑一声,眼中恶意更浓,突然伸手,一把抓起了那个粗陶碗,“就你这废物,喝口水都是浪费!”
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翻!
哗啦!
碗中温热的清水,连同那个粗劣的陶碗,被秦浩狠狠地掼在秦默床前的泥地上!
冰冷的泥水混合着碎裂的陶片,瞬间溅起,有几滴甚至首接溅到了秦默苍白的脸上和脖颈上,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
“活着也是侯府之耻!
废物,你就该早点去死,省得碍眼!”
秦浩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如同诅咒般在破败的小屋里回荡。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秦默,仿佛在看一只被他踩在脚下的臭虫。
碎裂的陶片在冰冷的泥地上闪烁着冰冷的光。
浑浊的泥水缓缓蔓延,如同秦默此刻身处的绝望泥潭。
冰冷的泥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同样冰冷的被褥上。
秦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去擦脸上的水渍,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他的目光,越过秦浩那因得意而扭曲的脸,落在那扇被撞开的破门上,门外是侯府冰冷压抑的天空。
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被脸上泥水的冰冷,被秦浩那恶毒的诅咒,彻底冻结了。
一股比这破屋里的寒风更冷、比地上的泥水更污浊、比碎裂的陶片更尖锐的东西,在他眼底最深处,无声无息地凝聚、沉淀、冻结。
那不是绝望。
那是比绝望更深沉、更粘稠、更致命的——寒冰般的杀意。
如同深埋地底万载的玄冰,一旦破土,必将冻结一切生机。
秦浩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嘲笑着,仿佛己经预见了秦默在这破屋里无声无息腐烂的未来。
他却丝毫未曾察觉,自己脚下,那看似己经彻底熄灭的灰烬里,正悄然孕育着足以焚尽整个侯府的、来自异界的复仇业火。
秦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所有刻骨的屈辱,所有冰冷的杀机,尽数封锁在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只有那放在薄薄被褥下、紧握成拳的右手,指甲早己深深刺入掌心,一丝粘稠的温热,正悄然渗出,浸染了粗糙的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