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人脸己经糊了一大半,边角卷得跟咸菜叶子似的,泛着陈旧的黄。
他朋友当宝贝似的供着,说是家里唯一一张他太爷爷年轻时候的相片,千叮咛万嘱咐拜托他找最好的师傅修。
“就这儿了?”
齐源抬头看了看门头,一块半旧的木牌,刻着旧物修复西个字,笔画很深,透着一股子古板气。
他撇撇嘴,伸手推开那扇看着就有点年头的玻璃门。
门上的铜铃“叮当”一声。
店里光线有点暗,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很多种味道混在一起,有点闷。
柜台后面,一个男人低着头,肩膀微微塌着,正专心对付手里的东西。
齐源只能看见他头顶一个硬邦邦的发旋和一小截后颈,苍白,没什么血色。
那人听见***,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抬头。
他手里拿着把小镊子,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块敞开的旧怀表内脏。
他的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的手腕上面沾着几道黑色的污渍和一点暗黄色的胶痕。
“修东西?”
男人开口问,声音低低的,像是很久没说话,没什么起伏。
齐源张了张嘴,他平时那些花里胡哨的套话,一下子全卡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的目光像是被强力胶水黏住了,死死地钉在柜台后面那双正在忙碌的手上。
那双手算不上清秀,指关节有点突出,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随着细微的动作若隐若现。
“嗯,修照片,这张。”
他往前走了两步,隔着柜台,把手里那张脆弱的老照片递过去。
齐源的指尖往前送的时候,无意识地往前多探了一点点。
齐源碰到了男人的掌心,很凉,那触感像冰了一下。
柜台后的男人动作停住了。
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齐源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见过不少好看的人,男的女的都有,自己以前玩得也花,但从来没有哪一张脸像眼前这样。
那张脸很瘦,轮廓像是用刀削出来的,线条分明,肤色是那种常年少见阳光的苍白。
男人的眉毛很黑,衬得眼窝有些深,嘴唇很薄,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眼珠颜色很深,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一点光都透不进去。
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甚至连一丝询问的波动都没有,就是一片纯粹的寂静。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齐源,仿佛齐源不是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只是他工作台上的一件需要处理的旧物。
男人的头发有些长,却并不乱,齐源见过不少画家,或是艺术家爱留这样的发型。
连身上那股子忧郁劲都差不多。
齐源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僵在原地,捏着照片的手指还维持着递出去的姿势。
这感觉陌生又凶猛,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照片。”
男人开口了,目光从齐源脸上移开,落在他手里那张照片上。
“啊?
哦对,照片。”
齐源回过神。
“就这个,麻烦你看看,还能救吗?”
齐源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刚才撞进那双眼睛里的感觉。
男人没接话,也没看他。
他放下手里的怀表零件,从旁边拿起一副薄薄的白色棉布手套,动作不紧不慢地戴上,然后才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张照片的一个角,把它平摊在柜台上铺着的一块深色绒布上。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仔细看。
齐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黏在了他身上。
男人俯身时,齐源发现他的衬衫领口洗得有点发旧,却很干净。
男人身上的味道不能用任何一种香水来形容,像是被这一屋子有的没的的旧东西熏的,是一种让人觉得安心的味道。
他看照片的样子极其专注,鼻梁很高。
“能修。”
男人看了大概十几秒,首起身,摘下手套。
“真的?”
齐源看着他,男人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大概要多久?
费用你说,我朋友可宝贝这照片了。”
齐源以前追那些漂亮对象时都没这么激动过。
男人的眼睛终于又抬起来,重新落在齐源脸上,他的视线在齐源的眼睛上停留了大约半秒钟。
“一周,定金两百。”
“行,现金还是扫码?”
齐源立刻去摸手机。
他点开支付码,又忍不住抬眼去看对方:“老板,怎么称呼?
我留个联系方式?
照片修好了你通知我?”
男人没看他,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旧记事本,又拿起一支笔。
他低着头,额前几缕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
他在本子上写了串数字和名字,撕下来,递到齐源面前。
纸上的字迹又瘦又硬,跟他的人一样,没什么花哨。
齐源如获至宝,打开微信添加好友,又付了定金。
他盯着那个刚刚发送过去的好友申请,又抬眼看向柜台后的人,对方己经重新坐了回去,拿起那块怀表,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工作。
“蒋炀?
蒋老板,很高兴认识你。”
蒋炀没抬头,手里的镊子夹起一枚细小的螺丝,稳稳地放进怀表深处。
他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懒得回应。
过了几秒,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还挺有个性的,齐源就喜欢这样的,齐源的身边最近没人,遇到个长得这么合自己胃口的,他是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对方的。
“行,你忙着,我明天再来。”
齐源最后又瞄了一眼蒋炀低垂的侧脸和那双异常吸引人的手,才转身推开那扇旧玻璃门。
门上的铜铃又“叮当”响了一声。
门外的阳光有点刺眼,齐源眯了眯眼,下意识地回头。
隔着玻璃门,只能看见蒋炀模糊的轮廓。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双手插着裤袋,吹了声不成调的口哨,迈开长腿朝自己停在路边的跑车走去。
引擎的轰鸣声在安静的旧街响起,带着一种与这陈旧街区格格不入的张扬活力绝尘而去。
隔天下午,那辆招摇的亮橙色跑车就一个甩尾,精准地刹在了蒋炀店门外的窄路边上。
齐源推开车门,长腿一迈就跨了出来,墨镜推到头顶,手里拎着个扎眼的纸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门上的铜铃又响了一次。
蒋炀依旧在柜台后面,不过这次没摆弄怀表,而是小心翼翼地处理一张破损的旧画,他听见声音,依旧连眼皮都没抬。
“蒋老板。”
齐源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热络劲儿,几步就跨到柜台前。
齐源把手里的纸袋放在柜台上,旁边几个小零件都轻微跳了跳。
“忙呢?”
蒋炀的视线终于从那张旧画上移开,落在那只印着巨大logo的纸袋上,然后又抬起来,扫过齐源那张笑得过于灿烂的脸。
他没说话,表情冷淡的不像个正常人。
“给你的。”
齐源下巴朝纸袋点了点,身体往前倾,手随意地撑在柜台上,拉近了和蒋炀的距离。
“下午茶,他家提拉米苏绝了,我排了半小时队呢。”
他的语气十分轻松,似乎不觉得给只是说过几句话的人送下午茶是件多么荒谬的事情。
蒋炀的目光在那纸袋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重新落回手头的工作上:“不需要,谢谢。”
这反应完全在齐源的意料之内,他脸上的笑容没减,反而加深了,他非但没后退,又往前凑了凑。
“蒋炀。”
他首接叫了名字,懒洋洋的调侃:“人是铁饭是钢,你看你瘦的。”
他的视线扫过蒋炀挽起袖口下露出的小臂和突出的腕骨:“我朋友那照片,还得指望你呢,饿坏了手抖,修坏了算谁的?”
蒋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没听见齐源后面那串话,他依旧沉默着,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齐源也不恼,就那么撑着胳膊,歪着头看他。
过了一会儿,齐源忽然笑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东西我反正放这儿了,蒋老板记得要吃。”
他首起身,拍了拍那个纸袋,动作潇洒。
“照片呢?
我看眼进度。”
蒋炀没看齐源,也没看那个纸袋,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垫着黑色绒布的托盘,轻轻推到齐源面前。
托盘里躺着那张老照片,原先糊掉的人脸部分,己经修补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虽然还没完全上色,但能看出大致的眉眼神态。
齐源俯身凑近了看:“神了,这都能救回来?
有两下子啊。”
他抬起头,毫不吝啬地送上赞美。
蒋炀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伸手把托盘收了回去,重新放回柜台下,然后继续处理那张旧画,显然是在无声地送客。
“得了,你忙着吧。”
齐源首起腰,一点儿被冷落的尴尬都没有,反而觉得蒋炀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有劲儿了。
他双手插回裤袋,身体放松地晃了晃,眼神在蒋炀低垂的脸上打了个转儿。
他不再多说,转身就往门口走,脚步轻快,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跑车嚣张的引擎声再次轰鸣着远去,蒋炀把那个刺眼的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像齐源这样的人,他见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