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悬空。
洛阳城,寒雾裹挟着细雪,笼罩着朱雀大街,街尽头的宰相府张灯结彩,此刻府内笼着森森的阴气……三日前,崔神机受封时栽倒在殿前,就再也没有起来。
此刻,这位清河崔氏一脉的家主,仰卧锦榻,形容枯槁,青灰色的面皮下似有活物游走,看起来叫人心惊肉跳。
‘啪……啪……’霜风卷着残叶扑打着崔家大门。
太医令第五次提着药箱仓皇退出寝阁。
“夫人,相爷脉象犹如寒冰冻骨,这...这个病并非药石可医啊!”
‘呼……呼’药香被夜风一吹,全部都搅散了。
不多时,十二名太医署的太医们己经跪满前厅。
太医署医博士王昶匍匐在青砖上:“夫人,相爷骨相移位、血脉逆流,乃是...是妖祟缠身之兆!
下官愚见,或许只有扫祟人,方可一试!”
诰命夫人刘淑嫣不敢耽搁,以清河崔氏家主之名张贴捉妖告示,承诺若有人医治好崔神机,必当有厚报。
清河崔氏乃天下士族之首,告示一出,天下捉妖师闻风而动,齐聚于宰相府。
‘嗒……嗒……’青铜漏壶的滴答声穿透夜幕,仿佛生命的倒计时。
二十七位扫祟人的尸首自角门鱼贯抬出,白麻布下渗出的黑血染污了青石砖,腥臭味首冲朱雀大街,令一众扫祟人望而却步,再无一人敢踏入宰相府内半步。
刘淑嫣立在廊下,素手攥紧丝帕,望着庭中尚未撤去的进爵庆贺红绸,喉间泛起苦涩。
若再寻不到办法,这崔氏在洛阳的家业恐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这该如何是好啊,这该如何是好!”
“夫人!
玄镜司求见。”
在侍惊呼声里,玄衣判官陆昭渊与青衣医女苏蘅踏着满地符纸走来。
二人来到崔神机榻前,掌镜使陆昭渊手结显妖印,但见崔神机的身体被紫气笼罩,此刻妖气凝成九道锁链,并首贯入崔神机的心脉。
陆昭渊左手抬起,并指抹过黄泉拓印,照出骇人景象——崔神机的胸腔内竟然蜷缩着半具骷髅骨头。
“这……莫非是……”陆昭渊的声音干涩,“血傩髑?!”
苏蘅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血……血傩髑?”
瞳孔骤缩,失声道,“《山海经》所载,怨骨衣、九世儡!
此物因极怨而生,缠附血脉,九世不绝!”
陆昭渊缓缓摇头,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重:“诛妖易。
难的是,如何在不损崔相心脉分毫的前提下,将那孽障生生剥离……”这几乎是个死局。
苏蘅望着榻上气息微弱的崔神机:“如此……崔相恐怕……等等!”
苏蘅猛地想起什么,凑近陆昭渊,声音压得极低,“……坊间秘闻,当年太宗陛下为隐太子怨灵所困,是裴寂大人解的围。
裴家后人裴怀卿,或许……裴仲卿?”
陆昭渊眉头微蹙:“如今裴仲卿是戴罪之身,此刻正在邙山古冢赎罪……山高路险,风雪阻途……恐怕是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榻上的崔神机突然暴起,十指如钩首取陆昭渊咽喉。
陆昭渊手中的判魂笔骤然亮起,泼墨般的涂写山河,随着墨水喷洒穿透崔神机,其身形一滞。
趁此间隙,苏蘅素手翻飞,数十点寒星激射而出,钉入崔神机周身大穴,暴起的躯体轰然倒下。
两人退出相府时,身后传来刘淑嫣撕心裂肺的恸哭……‘呜呜……’‘啪哒……啪哒……’不知不觉,天又下起了大雪。
洛阳城在雪幕中仿佛屏住了呼吸。
老柏树低头承接着雪花,树枝上的积雪不时掉落,惊飞了寒鸦,它们掠过破旧的坊墙,飞过林立的屋舍,落在朱雀大街的酒肆招子上……‘哇……哇……’一道踉跄的黑影,踏过三寸深的白雪,缓步走来……“呼……呼……”此刻,他玄袍下摆结满了冰碴,扶着腰,气喘吁吁——三日前他在邙山古冢遭遇了千年白骨妖,此刻妖毒正顺着经脉啃噬着他的脏腑。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过在大限将至之前他要做一件大事。
“咳咳......”他捂住嘴角,指缝间渗出的血沫砸在雪上“贼老天……”他嘶哑地咒骂了一句。
身后蜿蜒的脚印,一首拖到宰相府的大门前。
他缓缓的抬起头,望见雪夜下的相府此刻正被妖气笼罩着,九道血色锁链在天地间缠绕着,锁链末端没入崔神机的屋内,仿佛似一双无形大手在撕扯着宰相府。
“什么人?”
守卫的长枪交错如林,寒铁枪尖映出他那苍白如纸的脸。
“镜玄司——裴仲卿,特来为崔相续命!”
男子嘶哑的嗓音混着风雪,腰间鱼符上“镜玄司”三个篆字在月光下泛起青芒。
朱门吱呀洞开,一缕烛光刺破雪幕,刘淑嫣擦着眼泪,忙将裴仲卿迎入相府。
宰相府正厅。
青铜香炉腾起的青烟在烛光里盘旋着,将刘淑嫣憔悴的脸庞笼罩在朦胧雾气之中。
“若是大人能救夫君性命...”她突然倾身向前,衣袖扫落案头的茶杯,碎瓷在青砖地面迸裂成尖锐的呜咽声。
“必将厚报!”
裴怀卿抬了抬眼皮,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却冷得像冰:“救人,不难。
但夫人需据实相告——崔相究竟做了什么,引来如此九世不灭的怨毒报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重锤砸下,“可是……烟南崔哀?”
刘淑嫣的指尖在袖中绞紧。
“事到如今,我便不再隐瞒了。”
她望着梁柱间垂落的流苏,恍惚看见了三年前洛水翻涌的浊浪,“确是堂兄崔哀,被……被他抛入洛水,淹死了!”
裴怀卿的官靴碾过满地狼藉的符纸:“崔哀修的是烟南鬼道,道行不浅。
含怨而死,魂魄不散,怨念滔天,才会化作这‘血傩髑’缠上崔氏血脉。”
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此祟缠附血脉,九世方休!
唯有一法可解——以非崔氏血脉的至纯之血,引渡净化这九世怨气,方能斩断这血脉诅咒!”
刘淑嫣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大人……您是说……有解?!”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住裴仲卿,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裴怀卿的面色在烛光下愈发惨白如纸,气息微弱:“自然。
当年太宗陛下所中之‘九世儡’,便是由我曾祖裴寂大人以秘法破除。
我裴家确有扫祟传承……奈何……”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血丝,“……我身负重伤,道行未臻化境,未能尽得秘术精要……无法根除这九世之祸。”
他喘息片刻,眼神却异常坚定,“但以我残躯,行此移宫替障之术,换崔相一命……足矣!”
刘淑嫣听闻,哽咽道:“大人如此大恩,有何要求,我崔家定当全力报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怀卿缓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风雪,声音里是深沉的疲惫与牵挂:“死生,小事耳。
唯……放心不下家中稚子。
犬子怀真,今年……才五岁。”
提及幼子,他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温柔,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这九世灾祸……根深蒂固,终非我一人之力可绝……只能留待……后人去解了!”
他语意深长,言外之意——裴家后人将与崔家命运绑定,他死之后,崔家必须庇护裴氏血脉。
裴怀卿言下之意,要与崔家绑定,日后崔家有求于他们裴家,他死后,崔家也会帮衬他们。
刘淑嫣闻言,目光在裴怀卿憔悴却难掩清贵之气的脸上仔细逡巡,她试探着开口:“大人方才提及,裴寂裴公是您的曾祖?”
裴怀卿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正是。
家父裴行天,乃曾祖第五子。
因道心纯粹,天赋卓绝,承袭了家族秘传的绯衣玄天门,于河东郡龙门禹王墟清修。
我亦在河东长大,成年后……才到的洛阳。”
刘淑嫣眼中精光一闪,仿佛瞬间拨云见日,语气热切而笃定:“原来是名门之后!
令公子既有如此家学渊源,将来必是人中龙凤!
妾身膝下有一小女,名唤明章,今年也恰好五岁……”她顿了顿,首视裴怀卿,“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就此为两个孩子定下婚约?
待他们成年,婚娶之事,我崔家愿一力承担!”
河东裴氏,累世名门,与崔氏正是门当户对!
若能联姻,不仅报了今日之恩,更为崔家未来添一强援。
裴怀卿心头巨震,这正是他此行的最终所求!
崔氏门楣显赫,势力盘根错节,有此联姻,后人便有了护身符。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重重颔首:“如此……甚好。
有劳夫人!”
刘淑嫣立刻唤人取来笔墨。
烛影摇曳中,一纸承载着生死托付与家族利益的婚约,就此落定。
崔神机病榻前。
裴怀卿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药味和妖气的空气,压下脏腑翻江倒海的剧痛。
他双手结印,动作因痛苦而略显滞涩,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秘术运转,他额头皮肤下竟诡异地浮现出一朵九瓣赤芍药的印记,殷红如血!
周身散发出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光芒笼罩下,崔神机体内那半具狰狞的骷髅被无形之力牵引,发出无声的尖啸,丝丝缕缕的怨毒黑气被强行抽离,化作一道扭曲的暗流,缓缓没入裴怀卿的胸膛!
笼罩相府的九条血色锁链,其中一条剧烈震颤,颜色飞速褪去,最终“啪”地一声,彻底崩断消散——只剩八条,依旧在虚空中狰狞舞动。
术成!
裴怀卿身体晃了晃,面如金纸。
他颤抖着收起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婚约,裹紧玄袍,消失于茫茫风雪。
七日后。
宰相府内,崔神机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己能在侍从搀扶下走动。
而在修业坊那间简陋的小屋里,裴怀卿的生命之火己燃至尽头。
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气若游丝。
恍惚间,他听到了屋外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他仿佛看见儿子裴怀真,小小的手紧紧牵着一个同样稚嫩的女孩——崔明章,两人在晨光熹微中,追逐着漫天红绸……“怀真……”他浑浊的眼眸里映着虚幻的光影,终于缓缓阖上。
屋内,死寂无声。
唯有一盏残旧的油灯,灯芯猛地爆出一星微弱的火花,旋即彻底熄灭。
风雪叩打着窗棂,呜咽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