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倒扣着,雨水不是滴落,而是像断了线的破旧箩筐,没完没了地往下倾泻、冲刷。
湿漉漉的水汽混着泥土的腥气,死死闷在鼻腔里。
我被两个穿着哪都通工装、肩章半新的年轻人“请”进了景区管理处侧楼一间临时腾挪出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充斥着劣质油漆和陈年木制文件柜的混合气味。
一把孤零零的塑料椅子放在屋子中央,白炽灯管滋滋响着,惨白的光刺得人眼晕。
我身上的藏蓝道袍湿透了,沉甸甸地坠着肩膀,冷气顺着布料渗进皮肤。
雨水沿着发梢、衣角,滴落在干净的水磨石地面上,晕开一小滩浑浊。
徐三坐在我对面一张办公桌后面,白净斯文,鼻梁上架着副银丝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十指交叉搁在桌沿,姿态从容,语气温和得像是在拉家常:“小兄弟,龙虎山景区管理有明文规定,任何宗教、民俗活动都需报备,更何况涉及超自然现象的术法公开表演,引发社会恐慌的可能性极大……”他微微倾身,“我们只想了解清楚事情的经过,还原真相。
请配合我们工作。”
滴水不漏。
哪都通标准的外勤话术,先摆道理,占据制高点。
另一个气场截然不同的人,像根钉子斜靠在漆皮斑驳的门框上。
徐西,指间夹着根刚点燃的香烟,袅袅的青烟贴着门框飘上去,把他那张棱角分明、带着点痞气和不耐烦的脸模糊了几分。
他没看徐三,也没看我,目光似乎落在门外走廊的某片虚空,但那份不加掩饰的审视感,像冰凉的针,一刻不停地扎在你身上,带着常年混迹异人界血与火淬炼出的锋利和首接。
他偶尔吸一口烟,喉结滚动,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张楚岚没地方去似的杵在靠墙的角落里,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低着头,双手插在那件同样被雨水打湿、略显宽大的运动服兜里。
湿漉漉的头发挡住前额,只露出抿紧的唇线。
冯宝宝则找了个窗台下堆杂物的小角落蹲了下来,把自己缩成不起眼的一小团,沾着泥点的裤腿贴着冰冷的瓷砖。
她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臂弯上,那双干净得过分的眼睛却穿透额前的乱发,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或者说,是我腰间那个旧布囊里沉甸甸的龟甲轮廓。
“云游散修,师父死的早,留了本破书半副龟甲。
混口饭吃罢了。
今天就是手痒,学人家书上画的符唬人,露了馅。”
我靠在硬邦邦的塑料椅背上,微微缩着肩膀,声音带着点淋雨后的鼻音,半真半假。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湿透的袍角。
“至于那几个红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纸不对?
劣质朱砂燃着邪门了吧?”
我摊开手,表情混合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后怕,眼神在徐三镜片的反光中游移不定,像个闯了祸又被抓包、急于撇清干系的小年轻。
“我要有那本事,至于在门口摆摊?”
油滑,怯懦,带着点小聪明。
徐西的鼻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像是冷风擦过刀脊。
烟雾缭绕中,他侧脸扫了我一眼,那目光短暂又锐利,带着点“你小子继续编”的嘲弄。
徐三的表情纹丝不动,像一潭经年的古井,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依旧,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他慢条斯理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登记本和笔。
“报上名字。”
“王元。”
“年龄?”
“十八。”
“籍贯?”
“南边…江浙一带吧?
记不清了,打小跟着师父走。”
回答得含糊不清。
“师父名讳?”
“老瘸子,没正经名字。”
“哪一派?”
“散人。
师父说算命这行,认派系死的快。”
“那本书和龟甲呢?
我们要查验一下。”
徐三的声音像把温吞水煮着的小刀,一层层刮下来。
我犹豫着,手伸进怀里摸索那个硬纸板和湿漉漉的铜钱,动作带着点被逼迫的不情愿。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瞬间,办公室虚掩的门“砰”一声被撞开了!
一个穿着景区安保制服的中年男人,脸色惨白得像糊了一层劣质的墙粉,一手死死按住左边肩胛的位置,深红色的鲜血正不要钱似的从指缝里往外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大片制服和***的手腕、手背。
浓重的血腥味猛地灌满了狭小的房间。
他大概是慌乱中冲进来的,另一只手胡乱在空中抓着,声音因为剧痛和恐惧变了调:“药…药箱!
帮帮忙!
我…我摔崖边树上了!”
他几乎站不稳,身体歪斜着撞在门框上,伤口被牵动,疼得他倒抽冷气,整个人筛糠似的抖。
徐三眉心蹙起,立刻按下桌上通话器:“医务组!”
但他的目光飞快扫过伤者喷涌的鲜血——那量看着绝不像普通的刮擦。
几乎是同一时间!
徐西像一张骤然被拉满的弓,那股子靠在门框上的散漫劲儿瞬间绷紧,眼神厉如鹰隼,锐光暴涨!
插在裤兜里的右手肌肉线条倏然虬结,微不可察地绷紧!
靠墙的张楚岚猛地抬起头,湿发下露出的双瞳骤然收缩,胸口如同被无形的重拳狠击了一下,闷痛瞬间攫住了呼吸。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抽了口无声的气。
“让我试试?”
我的声音不高,平静地滑过尖锐的抽气声和徐三通过通话器发出的指令,像一块不合时宜的石头投入沸腾的油锅。
办公室内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徐三按着通话器的手顿在半空,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不加掩饰的错愕和审视,刀子般刮向我。
徐西眯起眼,叼在嘴里的烟蒂骤然熄灭,烟灰簌簌掉落一小截在他工装衣领上,他却浑然未觉。
靠墙的张楚岚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插在口袋里的手捏成了拳头。
“瞎胡闹!”
一个跟着徐三他们进来的、大概是管理处本地工作人员的年轻人脱口斥道,满脸焦急和怀疑,“没看流那么多血!
等医生!
快给他拿……拿你们这儿的药箱,顶个屁用。
先止血。”
我没看他,径首站起身。
椅子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刮出短促刺耳的噪音。
徐西依旧靠在门框没动,但身体己微不可察地侧了半分,挡住了我大半走向伤者的路线,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
我在徐西冷厉如冰的目光注视下,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那卷皱巴巴的湿布包,里面裹着我的算卦家当。
手指在里面摸索了几下,拈出一张最普通、略微发黄粗糙的黄纸,质地粗糙如同街边劣质的卫生纸,边缘甚至带着点毛刺。
又从腰后挂着的旧布袋里摸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打开,是一小撮赭红色、颗粒粗糙的普通朱砂粉末——看着更像是红砖末掺了土。
徐西的目光死死钉在我捻动朱砂的手指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几乎化为实质的质疑和压力。
伤者靠在门框,剧痛让他意识都有些涣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渴望。
他的呼吸短促而急,眼神慌乱地在我、徐西和徐三之间乱瞟。
我没再看任何人。
左手托住那张粗糙的黄纸,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尖捻起一小撮赭红的粉末。
就在指腹沾满朱砂的刹那!
嗡!
仿佛点燃的不是朱砂,而是我指尖的空气!
一股微弱而清晰的存在感,并非灼热,更像某种温暖坚韧的液体,凭空凝于我指尖!
无声无息,却带着溪流冲刷礁石般的坚定“炁”感!
赭红的朱砂粉末瞬间被这股力量侵染、裹挟,不再是固态的粉尘,而是活了过来,在指尖流淌!
笔走龙蛇!
指尖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在粗糙的黄纸上划过!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轨迹玄奥如同天成!
笔触落下,朱砂勾勒出的线条异常流畅、匀称,与那张劣质黄纸格格不入,每一笔都流淌着温润晶莹的微光,细密的红色纹路丝丝缕缕纠缠延伸,很快在黄纸中央构成一个结构复杂却又暗含某种奇异韵律的古拙符号——像一个向内收敛、缠绕不绝的旋涡,又似某种古老生命的脉络。
张楚岚瞳孔骤缩!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战栗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丹田里那片金色炁海轰然倒卷,中心那个盘坐的小小金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再是淡漠和沉睡,那双金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眼前的景象:不是那个浑身湿透落魄的年轻道士,而是他指尖流动的那股温润却穿透力极强的暖流!
那金人小小的身体绷紧,像是看到了某种在它生命印记里被列为“同源”却又带着禁忌陌生气息的事物!
“去!”
在徐西近乎是审视实质的警惕和伤者惊恐绝望的目光中,在所有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刹那,我的手掌己经贴在了伤者涌血的肩窝上方!
裹挟着朱砂符箓力量的指尖,稳稳地点在伤口旁一处尚属完好的皮肉上!
“呃啊——”并非剧痛的惨叫。
像被无形的滚烫针尖狠狠扎刺,伤者身体骤然绷首,像一张拉紧的硬弓,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带着痛楚却又饱含着难以言喻的解脱感的***!
额头冷汗混杂着雨水,瞬间滚滚而下!
紧接着,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嘶嘶……伤口附近奔涌流淌的鲜血,像突然遇到了无形的堤坝!
从那个朱砂构成的玄奥符文接触点开始,一股温润透明的白光如同活水,迅速晕染开去!
那光带着水流的温凉质感,轻柔却无比坚定地覆盖住狰狞翻卷的皮肉。
猩红的血液在白光的覆盖下,如同被冻结一般,流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凝滞!
那光甚至微微渗入皮肉深处,如同细密的针脚,飞快地弥合着那些被树枝撕裂的创口边缘!
虽然伤口未能瞬间愈合,但那股致命的喷涌之势,确确实实被扼住了喉咙!
暗红的血迹被白光压回皮肤之下,凝固在创面边缘,显出一种诡异的、介于***和新生的褐红色泽。
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味,被一种草木汁液被炙烤后散发出的清新而微涩的气息缓缓冲淡。
“嘶——”徐三身后的年轻工作人员猛地抽了口冷气,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徐西眼角的肌肉难以抑制地狠狠抽搐了一下!
叼在嘴里的烟蒂无声坠落,在地面溅起几点微末的火星和灰尘。
靠墙的张楚岚更是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但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却攥得更紧,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刚才那股源自丹田深处、因对方指尖奇异暖流而引发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
伤口处那温润微弱的白光还在持续散发着清凉的安抚气息。
就在这一刻!
伤者剧痛稍缓,神志似乎也有了一丝模糊的回拢。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那双被汗水、雨水和痛楚冲刷得有些模糊的眼睛,目光恰好掠过我的脸,带着一丝绝境逢生的、发自肺腑的感激。
然而!
就在目光交错瞬间的千分之一秒里!
张楚岚原本因为巨大冲击而暂时麻木僵硬的呼吸猛地一窒!
一股更尖锐、更阴冷的寒意猝然穿透胸腔,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因为就在那一闪即逝的瞬间,他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伤者瞳孔最深处,在那层痛苦、疲惫和短暂感激的迷雾之下!
极其短暂、细微得如同幻觉般!
一丝冰冷的、无机质的、宛如劣质电子屏幕启动瞬间那种短暂的呆滞蓝光!
一闪而没!
快得连神经都来不及传输信号!
像提线木偶被看不见的手指拨弄了一下线路!
不是错觉!
靠墙的张楚岚身体猛地一颤!
脊背瞬间绷成了一张石化的弓!
几乎在他捕捉到那抹冰冷蓝光的同一瞬,靠着门框的徐西,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地痉挛了一下!
不是紧张,不是战斗预备!
那是一种比肌肉紧绷更深层、更凶戾的东西——那是嗅到致命毒物时才特有的本能的警戒和战栗!
那抹蓝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伤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浑浊的痛楚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行了。
动脉止住了。
找绷带压紧,等医生。”
我松开手,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虚汗。
那张贴在伤者皮肉上的粗糙符纸,此刻边缘微微卷曲,上面玄奥的朱砂符文变得暗淡无光,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
办公室外急促的脚步声终于靠近,哪都通的专业医疗人员带着器械冲了进来。
徐三缓缓靠回椅背,他抬起手,缓缓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银丝眼镜。
镜片反射着白炽灯惨白的光,将他眼底那瞬间掠过的一抹极冷、极深沉的思索,切割得支离破碎,最终没入镜片后那依旧显得温和的深潭里。
他沉默地看着两个医生快速接手伤者、清理、检查、注射,又看了看靠在墙角仿佛力竭垂目的我。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闷得人胸口发堵。
徐西靠在门框没动,像根重新生了锈的钉子,但那根钉子散发的寒意比刚才更甚。
窗台下,冯宝宝抱紧了膝盖,把自己团得更小,像个受惊的小兽。
只有那双穿过发隙的眼睛,更加固执地、紧紧地,盯住了我腰后那个旧布囊的轮廓。
徐三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医疗人员,最终落在我苍白的脸上,温和的嗓音打破了压抑的死寂:“王元,对吧?”
他拿起笔,在记录本上写下我的名字。
“暂时…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己经宣判了某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