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比喻。
在矿坑里的日子,一个人碎掉太常见了——前天才有个新来的小子被松动的矿石砸中,半截身子陷在灰黑色的岩渣里,剩下的部分像被揉皱的纸,血混着矿砂凝成暗红的硬块,被工头用镐头撬出来时,骨头渣子嵌在石缝里,像没抠净的肉沫。
此刻他趴在草堆上,后背的灼痛正顺着脊椎往下爬,像有条烧红的铁丝钻进骨髓。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昨夜梦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尽,鼻腔里却先塞满了矿坑特有的霉味——潮湿的稻草腐烂的酸气,工友们经年不洗的汗馊味,还有岩壁渗出的、说不清是铁锈还是尸臭的冷腥气,混在一起,成了“醒着”的证明。
“还他妈装死?”
工头赵疤瘌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互相摩擦,靴底碾过李飞鸢脚边的碎草,“太阳都爬过矿口了,想让老子替你挖煤?”
李飞鸢没敢抬头。
他知道赵疤瘌的右眼是块浑浊的白翳,据说是年轻时被矿石崩的,但只有在矿灯的暗光里,那白翳才会透出点妖异的反光,像某种夜行动物的瞳孔。
此刻草棚外的天光灰蒙蒙的,透过破洞照进来,刚好落在赵疤瘌握鞭的手上——那只手的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泥,手腕上缠着圈磨烂的布条,布条边缘总沾着点暗红色的渍,不像是血,倒像某种黏稠的、会慢慢渗入布料的油。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腿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是昨天塌方时被滚落的矿石砸的,当时以为骨头断了,疼得眼前发黑,夜里躺在草堆上,却在入睡前忽然不那么痛了——就像每次从“那边”回来时,身上的伤总会轻那么几分。
“磨磨蹭蹭的!”
又是一鞭,抽在他腿弯处。
李飞鸢猛地一颤,咬着牙撑起身子。
草屑粘在脸上,和没擦净的汗混在一起,像层硬壳。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布满裂口,旧伤叠新伤,血痂结了又掉,露出底下嫩红的肉,握镐头时会被震得发麻,却在另一个地方,能轻易捏碎带鳞的头骨。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他的太阳穴。
周围的工友己经开始挪动了。
三十多个人,挤在这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草棚里,像群被榨干了油的枯柴。
没人说话,甚至没人咳嗽,只有骨头摩擦草堆的沙沙声,和远处矿道里传来的、隐约的凿石声。
他们的脸大多隐在阴影里,只能看见灰蒙蒙的轮廓,和李飞鸢一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像是从矿脉里首接凿出来的石像。
有个叫老陈的工友,昨天还捂着断了的肋骨哼哼,此刻却己经站在了草棚门口,背对着李飞鸢。
他后颈有道新鲜的伤口,是被矿石划的,边缘外翻,露出粉色的肉,但此刻那伤口上覆盖着层灰黑色的硬壳,像矿壁上结的垢,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李飞鸢低下头,不敢多看。
有些事,在矿坑里是不能问的。
就像没人问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里,没人问矿道深处偶尔传来的、像无数人在同步诵经的低语是什么意思,更没人问,为什么每次从那个“梦”里回来,喉咙里总会残留着蜜酒的甜腥气。
赵疤瘌的鞭子又扬了起来,这次没抽下来,只是悬在李飞鸢头顶:“今天去东三巷,那边的矿脉松,挖够两车才准上来。”
他的声音顿了顿,白翳眼似乎往李飞鸢脸上扫了扫,“别他妈又想着偷懒睡觉,矿里的黑,可不是你能睡过去的。”
这句话像块冰,顺着李飞鸢的后颈滑下去。
他猛地抬头,刚好对上赵疤瘌的白翳眼,那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非人的光,转瞬即逝,让他感觉像是一个错觉。
东三巷是矿坑深处的支脉,据说上个月塌过一次,埋了七个人。
那里的黑暗是活的,矿灯照过去,光柱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边缘毛茸茸的,越往里走,空气越冷,冷得能冻住呼吸,石壁上还会渗出黏糊糊的液体,蹭在身上,像没干的血。
但李飞鸢没敢反驳。
他抓起墙角那把豁了口的镐头,镐头柄被磨得发亮,缠着几圈破布条,握上去能感觉到木头里渗出来的潮气。
他跟着老陈他们,低着头往矿道走去。
阳光?
不,这里没有阳光。
所谓的“天光”,不过是矿口透进来的、被粉尘过滤成灰色的微光,像块脏抹布,懒洋洋地搭在矿道入口。
往下走,就是纯粹的黑了,只有每个人头顶那盏矿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身前半米的地方,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灰粒,像悬浮的骨灰。
凿石声越来越近,沉闷的“咚咚”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心跳。
有人在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声音在矿道里撞出回音,最后消散在更深的黑暗里。
李飞鸢的膝盖还在疼,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
他攥紧了镐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掌心的裂口被震开,血珠渗出来,滴在脚下的矿砂里,瞬间就被吸收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开始数自己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数到第一百三十七步时,矿灯的光柱忽然晃了下。
不是他手抖,是光线本身在扭曲,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
他猛地停住脚,看向旁边的岩壁。
灰黑色的岩石上,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像天然形成的裂纹。
但在矿灯的光线下,那些纹路似乎在微微蠕动,凑近了看,又恢复成静止的样子。
“看什么?”
身后传来赵疤瘌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怒意。
李飞鸢慌忙转过头,正好看见赵疤瘌的鞭子垂在身侧,那暗红色的渍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点奇怪的光泽,像某种生物的黏液。
“走快点!”
赵疤瘌推了他一把。
李飞鸢踉跄着往前挪,膝盖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他咬着牙,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场景——猩红的沙砾,踩上去像踩在凝固的血上。
欢呼声震耳欲聋,无数张模糊的脸在看台上晃动,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他握着柄沉重的战斧,斧刃上还滴着温热的血,对面是个长着三只眼睛的怪物,绿色的涎水顺着獠牙往下淌……“啪!”
赵疤瘌的鞭子抽在他旁边的岩壁上,溅起一串火星。
“再走神,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矿鼠!”
李飞鸢一个激灵,那些血腥的画面像被戳破的泡,瞬间消失了。
他低下头,加快脚步,矿灯的光柱在前方的黑暗里晃动,照出一条永无止境的、灰黑色的路。
他知道,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不是赵疤瘌的威胁,也不是那两车矿石的任务。
是夜晚。
是草堆里那片刻的、坠入黑暗的瞬间。
是那个可以让他撕碎怪物、喝到蜜酒、让万人欢呼的地方。
矿灯照不出前方的黑,也照不亮他眼底那点近乎疯狂的期待。
他攥紧镐头,掌心的血混着汗,在粗糙的木柄上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像个未完成的符咒。
东三巷的黑暗在前方等着他,而他在等着夜晚。
这或许就是他的命——在两个黑暗里,反复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