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嘴里全是土。不是那种湿润带着草根腥气的泥土,是干透了、碾碎了的黄土末子,呛得人肺管子生疼。眼睛勉强扒开一条缝,浑浊的黑暗压下来,只有头顶极高极远的地方,漏下几缕惨淡的、被灰尘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
坑。
一个巨大、幽深、散发着绝望和尸骸腐朽气味的土坑。
意识像生锈的齿轮,嘎吱嘎吱地艰难转动。骊山。皇陵。最后一批……殉葬的工匠。冰冷的记忆碎片猛地刺穿混沌,带来一阵濒死的窒息感。喉咙里堵着那口要命的土,连一声呜咽都发不出来。
四周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压抑的喘息,还有牙齿因为极度恐惧而上下磕碰的咯咯声。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借着那点可怜的光,看到坑壁上扒着几个模糊的黑影,徒劳地用手指抠着夯得比石头还硬的土壁。更多的人瘫在坑底,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了无生气。浓烈的血腥味和另一种更难以言喻的、内脏破裂后的甜腥恶臭,混杂着泥土的土腥,像一只冰冷湿滑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
坑沿上,几个穿着黑色皮甲、腰间挎着青铜短剑的身影在晃动。火光跳跃,在他们脸上投下狰狞跳跃的阴影。领头那个监工的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打磨骨头,穿透沉闷的空气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死神的铁锈味:
“时辰到!坑填满,手脚麻利点!陛下龙驭归天,尔等贱役,能随侍黄泉,是天大的恩典!一个不留!埋结实了!”
“埋结实了!”
“一个不留!”
他身后的兵卒跟着嘶吼,声音里透着一种执行命令的麻木残忍。铁锹、木铲铲起沉重的湿土,像黑色的瀑布,轰隆隆地倾泻下来。
“不——!”
“饶命啊!军爷!我还有老娘!”
“天杀的!嬴政!你不得好死——!”
坑底瞬间炸开了锅。绝望的哭嚎、凄厉的诅咒、徒劳的挣扎,被兜头盖脸的土块狠狠砸了回去。土石砸在头上、肩上,生疼。灰尘弥漫,呛得人涕泪横流。求生的本能像濒死的野兽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我不想死!不能像虫子一样被活埋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
我猛地翻过身,手脚并用,像一条在滚烫沙地上挣扎的蜥蜴,凭着本能向坑壁蠕动。土块、碎石砸在背上,砸得我眼前发黑。混乱中,手在冰冷的、混杂着碎骨和硬物的泥土里胡乱扒拉,指尖猛地触到一个异常坚硬、带着棱角的冰凉东西。
不是石头。
求生的意志让我的动作快得不像自己。我一把攥住那东西,死死抠进掌心,尖锐的棱角刺破了皮肉,血混着泥浆渗出来,却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借着坑沿火把投下的、越来越微弱的光,我勉强看清了它——半片断裂的竹简。焦黄,边缘被火燎过般卷曲发黑。上面刻着两个极其古拙、笔画深得几乎要穿透竹片的字。
金人。
金人?骊山皇陵……十二金人?那东西不是应该立在咸阳宫前吗?这鬼地方怎么会有刻着“金人”的竹简?
念头刚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像是被无形的冰针刺穿了脑髓!与此同时——
轰——!!!
不是雷声。雷声没有这么近,这么沉,这么……暴烈。像是整个天空都被一只无形巨锤狠狠砸穿!头顶那几缕可怜的天光瞬间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刺眼欲盲的炽白色彻底吞噬!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山崩地裂!
脚下的土地发出痛苦的***,剧烈地向上拱起,又狠狠塌陷!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滚烫的气浪和刺耳的、撕裂一切的尖啸,如同亿万只恶鬼同时嚎叫,排山倒海般从头顶碾压下来!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扭曲、破碎!巨大的土块、燃烧的树木残骸、甚至模糊的人体碎片……所有的一切都被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狂暴地掀飞、撕碎!
我被那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抛起,像个破烂的布娃娃,重重砸在猛烈晃动的坑壁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天旋地转,耳膜里灌满了毁灭的轰鸣和濒死的惨叫,眼前只剩下刺目的白光和狂舞的黑影。混乱中,似乎看到坑沿上那几个监工和兵卒的身影,在那片毁灭的白光边缘只扭曲了一瞬,就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灰。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唯一的感觉是手里死死攥着的那半片竹简,冰冷,坚硬,像一块来自地狱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