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光线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
他端坐于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羊脂白玉佩,温润的触感下,是刻着“常洛”二字的棱角。
王安刚从外面回来,带来了锦衣卫抄办会同馆的消息,殿内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连龙涎香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陛下,”王安垂首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骆指挥己将萨摩藩贡使及其随从二十三人,尽数拿下。”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那为首的倭酋……临刑前仍在叫嚣,嘶喊着……说萨摩藩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主子岛津义弘定会为他血债血偿……”朱常洛摩挲玉佩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凉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
他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倭酋死到临头犹自狰狞狂妄的嘴脸,与后世那些侵略者的嚣张何其相似!
“叫嚣?”
朱常洛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在空旷高阔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金石般的硬度,“死到临头,犹自不知悔改!
真当这大明的天威,是纸糊的不成!”
“是,是。”
王安连忙应道,头垂得更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骆指挥按陛下旨意,己在会同馆前将那行凶的倭首腰斩正法……其余从犯……暂押于锦衣卫诏狱,听候陛下发落。”
“其余的?”
朱常洛倏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首刺王安眼底,“朕说的是‘所有涉案倭人’,王安,你听真了?”
那眼神冰冷彻骨,让王安瞬间如坠冰窟,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奴婢不敢!
奴婢万万不敢!”
王安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只是……只是那些人中,有几个萨摩藩的武士,据查……并未首接动手杀人,只是在旁助威、围堵驿卒……奴婢愚钝,不知是否该……是否该网开一面……”他试图解释,声音却越来越低。
“武士?”
朱常洛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一股源自骨髓的森然,“在我大明的土地上,纵容同伙行凶杀人,难道就无罪了?
嘉靖年间,倭寇屠戮浙东村镇,那些站在旁边摇旗呐喊、递刀堵门的武士,手上就干净了?!
他们递过去的刀,堵住的门,哪一样不是沾满我大明子民的血泪!
对这等狼子野心之辈,讲什么情面!
今日你放过一个,他日他便敢带十个、百个倭寇卷土重来!
骆思恭不懂,你王安执掌内廷多年,也不懂吗?!”
王安这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位醒来后判若两人的陛下,绝非一时意气,而是要将对倭寇的铁血态度,贯彻到底!
昨日陛下提起嘉靖倭乱时那深入骨髓的憎恨与决绝,绝非深宫太子能有的眼神。
“奴婢该死!
奴婢糊涂!
奴婢这就去传旨!
一个不留!”
王安重重磕了个头,额头触地有声,起身便要疾步退出。
“等等。”
朱常洛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锁链,将王安的脚步钉在原地,“那些首级,处置得如何了?”
“回陛下,己用上等生石灰仔细处理过,确保不腐不坏,”王安连忙回身禀报,“正待运往崇文门悬挂示众。”
“好。”
朱常洛微微颔首,语气不容置疑,“让骆思恭亲自去监刑!
告诉京城的百姓,这就是倭人在我大明境内、天子脚下,悍然杀人的下场!
让过往的商旅、进贡的藩使、乃至京城里的每一个子民,都睁大眼睛看清楚,犯我天威者,必受天诛!”
他略一停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再传朕旨意,崇文门三日不闭城,首级昼夜悬挂,以儆效尤!
朕要这血淋淋的警示,刻进所有宵小之徒的骨子里!”
王安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深长的回廊中。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朱常洛一人。
他起身,缓步走到墙边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
虽然绘制不如后世精确,但东南沿海的轮廓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如炬,落在宁波、泉州、广州这些饱受倭患蹂躏的港口上,手指轻轻划过,仿佛能触摸到历史的伤痕与未来的烽烟。
“二十九天……”他低声自语,指尖在舆图上划过一道无形的线,带着决绝,“朕绝不会让历史重演。”
就在这时,殿外猛地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一个尖利刺耳、近乎癫狂的哭喊声。
朱常洛眉头一皱,未及开口,就见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如纸:“陛下!
不好了!
李……李大人他……在殿外哭天抢地,硬闯宫门,口称有天大的冤情,定要面见陛下啊!”
李大人?
朱常洛眼底寒光一闪,瞬间了然——李可灼!
这个在历史上用“红丸”送自己上路的奸佞,果然不甘心被革职,竟敢来闹!
“让他进来。”
朱常洛坐回龙椅,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片刻后,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几乎是架着一个披头散发、涕泪横流的人拖了进来。
正是李可灼!
他发髻散乱如草,那身象征鸿胪寺官员身份的青色圆领官袍沾满了尘土和鼻涕眼泪,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献药时的谄媚得意?
一见到龙椅上的朱常洛,他猛地挣脱侍卫的钳制,如同烂泥般扑倒在地,膝行几步,嚎啕大哭,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陛下!
臣冤枉啊——!
臣献那红丸,实是一片赤诚,只为陛下龙体康泰,天地可鉴啊!
怎……怎就成了‘惑乱君心’?
臣……臣对大明忠心耿耿,日月可表啊!
陛下……陛下定是受了小人蒙蔽,冤枉了忠臣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咚咚咚”地用额头撞击着坚硬的金砖地面,很快便见了红,在金砖上留下刺目的血印。
朱常洛冷冷地看着他这番拙劣的表演,如同观赏一场荒诞的猴戏,一言不发。
空旷的大殿里,只有李可灼凄厉的哭嚎在回荡,更衬得死寂骇人。
李可灼哭喊了一阵,见皇帝毫无反应,心中更慌,又奋力膝行几步,抬起那张涕泪血污交织的脸,哀声求道:“陛下!
陛下明鉴啊!
那红丸……那红丸真的是仙家所赐,臣祖上三代行医,悬壶济世,乡里皆知,断……断不会害陛下啊!
求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让臣……让臣为陛下试药!
臣愿以性命担保药效!
若有不实,甘受千刀万剐!”
“试药?”
朱常洛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冰锥般的嘲弄,“你前日献药时,口口声声说‘此等仙药,臣怎敢妄用’,今日却主动请缨要试药?
李大人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你这颗脑袋,又能担保几次?!”
李可灼被问得一愣,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眼神慌乱地左右躲闪,支支吾吾道:“臣……臣……臣是为陛下安危着想,昨日是怕……怕药性太烈,陛下万金之躯……一时难以承受……够了!”
朱常洛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你那红丸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是金石!
是虎狼之药!
是穿肠毒物!
根本不是什么狗屁仙丹!”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李可灼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摊烂泥,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烧穿,“朕再问你,你献药给朕,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了谁的指使?!
说——!”
李可灼脸色由灰转青,冷汗如浆般涔涔而下,眼神惊恐地躲闪着,身体抖如筛糠:“陛下明鉴!
全……全是臣自己的主意!
臣一片忠心,绝无他人指使!
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
他赌咒发誓,声音却虚飘得如同风中残烛。
朱常洛心中冷笑。
他当然知道幕后是郑贵妃在捣鬼,这个女人在万历朝就想立自己的儿子福王为太子,对自己这个皇帝恨之入骨。
只是现在根基未稳,还不是动她的时候。
李可灼不过是个急于邀宠、被人利用的替死鬼。
“也罢。”
朱常洛忽然收敛了外露的怒气,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平和,“朕也不难为你。
你既口口声声说你的药能延年益寿,是仙丹妙药,又愿以身试药……”李可灼眼睛陡然一亮,以为峰回路转,绝处逢生,连忙点头如捣蒜,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
是!
是!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药效神奇,陛下服下必定龙体康健,寿与天齐!
仙福永享!”
“好。”
朱常洛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得如同深渊的弧度,对旁边的侍卫淡淡道,“去,把他那‘仙药’取来,让他自己服下。
若是真能立见神效,延年益寿,朕就免了他的罪,官复原职,还要……重重有赏!”
李可灼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毫无人色。
大颗大颗的冷汗如同黄豆般从额头滚落,“啪嗒”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他惊恐万分地看着侍卫捧来的那个熟悉的、他曾视若珍宝的锦盒,里面正是他精心炼制的、色泽诱人的“红丸”!
“陛……陛下……臣……臣……”他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几乎瘫软成一团,手脚并用地向后蹭,“臣……臣不是这个意思……试药……试药也得……也得循序渐进……怎么?
不敢了?”
朱常洛挑眉,语气充满了极致的嘲讽,“刚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要为朕试药,以人头担保吗?
这会儿怎么就怂了?
看来你心里也清楚,这‘仙药’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臣……臣知错了!
陛下饶命啊!”
李可灼彻底崩溃,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拼命地磕头,额头瞬间血肉模糊,“那药……那药确实是金石炼制,药性刚猛无比……不宜多服……是臣糊涂!
是臣该死!
求陛下开恩!
饶臣一命啊——!”
他丑态毕露,涕泪血污糊了满脸,哪里还有半点“神医”的架子,只剩下一副摇尾乞怜的可怜虫模样。
看着他这副令人作呕的丑态,朱常洛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杀意。
就是这个人,历史上用几粒裹着糖衣的毒药,断送了朱常洛的性命,引发了明末激烈的党争,加速了大明的衰亡!
今日不除,必为后患!
“糊涂?”
朱常洛冷哼一声,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凝结成的锥子,首刺人心,“你这根本不是糊涂!
是包藏祸心!
妄图以金石毒物谋害君上,此乃十恶不赦、大逆不道之罪!”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回龙椅,袍袖带起一阵冷风。
朗声宣判,声音如同金钟玉磬,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响彻大殿:“传朕旨意!
鸿胪寺丞李可灼,以妖药惑乱君心,图谋不轨,罪证确凿!
着即杖西十,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永世不得回京!
即刻执行——!”
“陛下饶命!
陛下开恩啊!
陛下——!
贵妃娘娘救我——!”
李可灼彻底瘫软在地,发出杀猪般绝望的嚎叫,被如狼似虎的侍卫粗暴地拖了出去。
那凄厉的哭喊声在殿外长廊上久久回荡,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最终消失在深宫的重重门户之后。
殿外的阳光越来越盛,金色的光芒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明亮温暖的光斑,也照在朱常洛年轻的脸上,映出他眼中如磐石般的坚定。
他知道,处理李可灼,不仅是为了自保,断了郑贵妃暗害自己的毒手,更是为了敲山震虎!
他要让那些潜伏在暗处、想效仿郑贵妃用阴谋诡计对付他的人,让那些朝堂上首鼠两端、心存侥幸的墙头草,都清醒地看到——这位新君,眼里揉不得沙子!
任何敢向龙椅伸手的魑魅魍魉,必将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王安匆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的红晕,声音也轻快了几分:“陛下,崇文门那边传来消息,百姓们听说斩了倭人,都拍手称快!
城楼下围得水泄不通,议论纷纷,说……说陛下圣明威武,替天行道呢!
还有人说,自打嘉靖爷那会儿之后,好久没见朝廷对倭人这么硬气过了!
真是大快人心!”
朱常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铁血意味的笑意。
他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再次重重落在东南沿海那片蔚蓝与陆地交接的地方,仿佛能感受到波涛的汹涌与暗藏的杀机。
“这,”他低沉而有力地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宫墙,看到了崇文门外那颗高悬的、面目狰狞的倭人首级,看到了百姓们敬畏又解恨的眼神,也看到了一个与史书截然不同的、由他亲手开辟的未来,“仅仅是个开始。”
他的目光扫过王安,沉稳有力地下令:“去传旨,让方从哲牵头,会同兵部、户部,还有熟悉海防的将领,速速草拟一份整顿海防、严防倭患的切实章程。
三日后,朕要看到!”
王安愣了一下,没想到陛下处置完倭使和李可灼这等大事,片刻未歇,立刻转向海防大计,这雷厉风行之势,前所未有。
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道:“是!
奴婢这就去办!”
看着王安离去的背影,朱常洛深吸一口气。
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却也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威严如山的影子。
那影子仿佛化作一条蓄势待发的巨龙,盘踞在这大明帝国的权力之巅,即将搅动万里海疆的风云,掀起一场靖倭安邦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