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0年的夏天,闷热粘稠得如同裹着一层湿布。我刚刚初一放暑假,
隔壁王家寨一位祖辈的老太太——我的祖太太——去世了。那晚,月到中天,
我陪着婆婆嗲嗲在李家守灵。祖太太的棺木就停在堂屋正中,
沉甸甸的黑漆木料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棺前一张硕大的四方桌,
上面摆放着一个粗陶香炉,炉里密密麻麻插满了长短不一的线香。燃尽的香灰堆积如山,
顶端一点猩红的火头在袅袅青烟中明明灭灭,
如同无数只疲惫的眼睛;新插上的香则笔直地竖立着,顶端燃着一点刺目的红,
散发出浓烈而呛人的气息。
上还散乱着道士先生做法事用的铜铃、褪色的符纸和一册册翻得卷边、纸页发黄发脆的旧书,
封皮上的字迹都已模糊难辨。堂屋的两扇厚重木门被整个卸了下来,靠在墙边。
原本门洞的位置,此刻垂挂着一排长长的布画,
上面画着形态各异、面目或慈祥或狰狞的佛像。夜风毫无遮拦地灌进堂屋,
吹得烛火摇曳不定,那些布画也随之诡异地飘荡起来。
画上佛像的眼神在光影晃动中似乎也在微微流转,注视着堂屋里的一切,又像是穿透了黑暗,
望向屋外无边的夜色。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我坐在靠墙的竹椅上,眼皮沉重得直打架。婆婆看我实在困得不行,便柔声说:“崽崽,
莫硬撑了,去寻个地方眯一下吧。
” 我在李嗲嗲家昏暗的偏房、堆满杂物的角落都转了一圈,
却发现能躺下的地方早被远道而来的亲戚们占满了,连堂屋侧边临时铺的稻草席上都挤着人。
实在无处可容身,我只好跟婆婆嗲嗲说,我想回家去睡。婆婆嗲嗲犹豫了一下,
看着外面明亮的月光,最终还是点了头,只反复叮嘱:“路上小心点,莫摔了,莫乱看。
”于是,我揣着一颗既困倦又莫名不安的心,从门边抄起一根沉甸甸的、用来防身的杂木棍,
又拿起一把装着两节旧电池、光线昏黄的手电筒,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门外清冷的月光里。
李家门前是几块层叠而下的梯田,一级一级沉入谷底。谷底是一条不算宽但水流湍急的小河,
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河对面,就是一座黑黢黢大山的半山腰。我要回家,
必须先过河,再翻过这半山腰,绕过一个山弯,至少还得走上半小时。河水冰凉刺骨,
我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小心翼翼地过了河。冰冷的湿意从脚底往上钻,驱散了些许困意,
却带来另一种莫名的清醒。我开始爬山,山间小路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爬了一阵,
气喘吁吁地来到山腰一处略微平坦的山坳。我停下来,下意识地回望河对岸的李家。
远远望去,李家灯火通明,像黑暗山野中一个孤悬的、温暖的橘黄色小岛,
隐约还能听到一点人声和道士铃铛的余响。这景象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但很快就被四周无边的黑暗吞没。只站了一小会儿,我便转身,继续沿着小路往家的方向赶。
夜风拂过,带来山野植物特有的气息,也带来一丝凉意。转过一个林木茂密的小弯,
视野豁然开朗,也让我心头猛地一紧——前方不远处,赫然矗立着一栋废弃的老屋!
那是王家寨王嗲嗲的老房子,早已无人居住。此刻,惨白的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它身上,
勾勒出它扭曲、倾斜的轮廓。残破的瓦顶、坍塌的土墙、空洞的窗口,让它看起来不像房子,
更像一头巨大而腐朽的、匍匐在荒野中准备择人而噬的怪兽。
最令人心悸的是堂屋的位置——两扇大门早已不知去向,
只剩下一个方方正正、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怪兽张开的巨口。
月光只能照亮洞口边缘一点点,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似乎随时会有东西从那黑暗中爬出来。我盯着那黑洞看了几眼,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各种听过的鬼怪传说。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再也忍不住,
攥紧木棍和电筒,拔腿就朝前小跑起来!等跑过了那栋令人窒息的老屋,冲出一段距离,
我才敢稍稍放慢脚步,大口喘着粗气。然而,心头的胡思乱想却像挣脱了牢笼的野马,
再也停不下来。废弃老屋那黑洞洞的堂屋,
李家灵堂里摇曳烛光下黑沉沉的棺木、飘荡的佛像布画,
还有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青面獠牙的鬼影……各种恐怖的画面在我脑海里交织翻腾。
我开始觉得脊背发凉,总感觉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
我猛地回头用手电筒扫射,昏黄的光圈在黑暗中晃动,除了被风吹动的杂草和模糊的树影,
什么也照不到。可那种被窥视、被尾随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山里的夜并不安静。
草丛里蟋蟀“唧唧”地叫着,更远处,
传来一阵阵拖长了的、凄厉的“鸥——鸥——鸥——”的鸣叫。嗲嗲说过,那是猫头鹰在叫。
这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里能传出去很远,此刻听来却像是某种不详的号哭,一声声钻进耳朵里,
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我强迫自己不去听,加快脚步,几乎是在山间小路上小跑起来。
小路两边是开垦出来的梯田,大部分都种着玉米。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密密麻麻,
在月光下形成一片片浓密的、摇曳的阴影墙。夜风吹过,无数宽大的叶片相互摩擦,
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无数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更令人心惊的是,
这片山坳是附近几个寨子集中的坟地!月光下,一座座或新或旧的土坟包清晰可见,
墓碑像一块块惨白的骨头,从地里突兀地伸出来。几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柏树,
树干虬结扭曲,枝桠伸展如同鬼爪,它们的巨大阴影投射在坟堆和小路上,
随着月光的角度缓缓移动、变形,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在地上匍匐爬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为了壮胆,我颤抖着声音,
不成调地哼起了学校里教的《春天的故事》。歌声在寂静的坟地里显得格外微弱和突兀,
反而更添了几分诡异。就在我经过一片特别茂密的玉米地边缘时,
前方的“沙沙”声陡然变得异样!不是风吹叶片的自然声响,而是更急促、更沉重,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玉米地里快速穿行,正朝着小路的方向逼近!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歌声戛然而止。我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死死攥住木棍,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另一只手将手电筒的光柱颤抖着、集中地射向声音传来的前方玉米丛。
昏黄的光圈在浓密的玉米秆间晃动,只能照亮最外层几片晃动的叶子,再往里,
就是一片深不可测、充满未知的黑暗。那“沙沙”声也在我照过去的瞬间消失了。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一直叫着的蟋蟀和猫头鹰都噤了声。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我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才鼓起残存的勇气,牙齿打着颤,一步,一步,
极其缓慢地往前挪动。终于,挪过了那片玉米地,转过了那个小小的山弯。
就在弯道转过的瞬间!我的视线毫无防备地撞上了前方!大约十几米开外,小路的正中央,
悬浮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空白!
一股强烈的电流感从头顶直窜脚底,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麻痹,完全失去了控制。
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砰”的一声重重地靠在了身后冰冷的土坎上,
冰凉的土石硌得生疼,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恐惧。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死死地盯着那个影子,无法移开分毫!它……它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离地一尺多高的地方!
没有脚!身形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半透明,轮廓模糊不清,像一团凝聚不散的浓雾,
又像一件随风飘荡的破旧衣衫。我看不清它的脸,
只感觉那里是一片更深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暗。极致的恐惧冲破了喉咙的封锁。
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但那声音却嘶哑变形得不成样子,
只剩下破碎的、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哀求:“菩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莫过来……莫过来……菩萨保佑……”我下意识地将手电筒的光柱猛地对准了那个人影!
昏黄的光圈穿透了它的身体!没有影子!光柱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模糊的形体,
在它身后的地上投下一个清晰的光斑。它本身,就像空气一样,光线无法捕捉!
我的牙齿咯咯作响,全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大脑一片混沌,
只剩下最原始的祈祷和无法言喻的冰冷绝望。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
也许更久。我像一尊被恐惧定住的石雕,除了疯狂跳动的心脏和不受控制的颤抖,动弹不得。
终于,在我不间断的、带着哭腔的“菩萨保佑”声中,那悬浮的、半透明的模糊人影,
开始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又像融入月光的雾气……一点一点,
最终彻底消失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从未出现过。人影消失了,
可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并未随之消散。我依然死死地靠着土坎,全身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