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王朝，天启三十七年，冬。
雪下得很大，一团一团，无声地砸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寇辛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用一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抹布，费力地擦拭着长信宫前的积雪。寒气顺着磨薄了的膝盖，钻进骨头缝里，又冷又麻。
他是个太监，净军坊里最低等的那种。负责的，是宫里最脏最累的活。他的腰总是习惯性地弯着，见了谁都低眉顺眼，一副天生卑贱的模样。他的手，永远是脏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手背上布满了紫红色的冻疮和磨出的老茧。
“手脚麻利点！若是耽误了皇后娘娘晨起散步，仔细你的皮！”管事太监孙德海尖着嗓子，一脚踹在寇辛的背上。
寇辛的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把腰弯得更低，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带着谄媚的嗓音回道：“是，是，孙爷爷，奴才这就加快。”
孙德海满意地哼了一声，拢着袖子走远了。
寇辛的头，埋得很低。没有人看到，在他低垂的眼帘下，一闪而过的，是狼一样的凶光。
他不是太监。
三个月前，他还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玄鸦”里，最顶尖的刺客。他的本名，叫林寂。他有一个幸福的家，一个教他读书的父亲，一个为他缝衣的母亲。
直到那个血色的夜晚。
一个神秘的、由宫中大人物统领的组织，一夜之间，灭了他满门。只有他，因为外出执行任务，侥幸逃脱。他只在家中的废墟里，找到了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宫廷禁军的徽记。
为了复仇，他必须进宫。
他用一把淬了毒的、烧红的短刀，亲手毁掉了自己作为男人的资格。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每天晚上都会在梦里重温。他用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身份文书，顶替了一个名叫“寇辛”的、即将入宫的苦孩子的名额。
“寇”是贼寇，身份不正。
“辛”是辛劳，处境艰难。
他觉得，这个名字，很配他。
雪还在下。寇辛的动作，机械而麻木。他的心里，却在冷静地分析着这三个月来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长信宫是皇后的寝宫，守卫森严。那个徽记，他只在一次运送贡品的车队中，瞥见过一眼。线索，在这里断了。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接触到更高层级秘密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从不远处的一个偏僻宫门后传来。
寇辛的动作一顿。他知道那个宫门后面是什么地方——冷宫。而住在里面的，是整个皇宫里，最不受宠、最没有存在感的九公主，李青梧。
据说，她的母亲，是一个来自异域的舞姬，早早地病死了。她没有外戚支持，性格又孤僻，皇帝几乎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在这座巨大的、吞噬人情的宫殿里，她和寇辛一样，都是最底层的、可以被随意踩踏的尘埃。
寇辛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薄的宫裙，正蹲在雪地里，试图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去温暖一只同样快要冻死的小猫。
她的咳嗽声，很轻，但寇辛的耳朵，能分辨出那声音里的虚弱和肺部的杂音。他知道，再这么下去，这个冬天，她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寇辛收回目光，继续擦着他的地。
一个快死的公主，对他毫无用处。他的目标，是复仇。任何多余的同情，都是致命的。
他擦完最后一块石板，正准备起身离开。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几个穿着华贵衣服的小太监，簇拥着一个衣着艳丽的宫女，正趾高气扬地朝冷宫走去。那个宫女，寇辛认识，是皇后身边最得宠的侍女，名叫彩月。
彩月走到九公主面前，脸上带着刻薄的笑意。
“哟，这不是九公主殿下吗？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跟这些脏东西待在一起？”她一脚，将那只小猫踢飞出去。
小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雪地上滚了几圈，不动了。
九公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那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眼睛却大得惊人，黑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彩月。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这双眼珠子挖出来？”彩月被她看得有些发毛，色厉内荏地骂道。
她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一个食盒，重重地扔在雪地上。食盒翻倒，里面是一些已经馊掉的、冰冷的饭菜。
“皇后娘娘说了，您身份尊贵，不能饿着。这是您的晚膳，好好享用吧。”彩月说完，带着人，大笑着离开了。
九公主依旧蹲在那里，一动不动。雪花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很快积了薄薄的一层。她看起来，也像一只快要被冻死的、被遗弃的猫。
寇辛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不是同情。
是愤怒。一种被压抑了三个月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那个血夜里，也是这样无助地倒在血泊中。
他慢慢地站起身，低着头，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夜深人静。
净军坊那间十几个太监挤在一起的、充满汗臭和霉味的通铺里，寇辛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院子里的水井旁。他脱下上衣，赤裸的上半身，在月光下，显露出无数纵横交错的伤疤。他舀起一桶冰冷的井水，从头顶，猛地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让他因为愤怒而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了一些。
他看着井水里，自己那张卑微、怯懦的脸。
他知道，只靠擦地，他永远也报不了仇。
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让他撬动这座巨大宫殿的支点。
一个快死的、被所有人遗忘的公主，或许……不是毫无用处。
一个死人，是最好的秘密守护者。而一个被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将是他最忠诚的、最无可替代的棋子。
寇辛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夜里，勾起一个冰冷的、残酷的弧度。
他回到房间，躺下。他开始练习。
他用喉咙的深处，发出一种声音。那是一种苍老的、沙哑的、仿佛被岁月磨损过的声音。然后，他又发出一种清脆的、带着少年气的、天真无邪的声音。接着，是女人的、尖利的、刻薄的声音。
他在练习变换不同的嗓音。这是“玄鸦”的必修课之一，用于伪装和刺探。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那习惯性弯曲的腰杆，才会挺得笔直。
他的眼里，有火。
第二天，寇辛起得比平时更早。
他没有去长信宫，而是拐了个弯，溜进了太医院的药渣堆。天还没亮，药渣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重苦涩的味道。他像一只觅食的老鼠，迅速地在里面翻找着。
他的手，很快就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几片尚未完全干透的、被当作废料扔掉的紫苏叶和几根干姜。这些，是治疗风寒最普通、也最不起眼的药材。
他将这些东西，小心地藏在袖子里，然后，像往常一样，去领取他一天的工作。
今天，孙德海给他派了个新活——去冷宫，清理那扇年久失修的宫门。
“那地方晦气，手脚快点，弄完赶紧走，别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孙德-海捏着鼻子，厌恶地吩咐。
寇辛低头哈腰地应着，心里却是一片雪亮。他知道，这不是巧合。是他昨天，用半个月积攒下来的、仅有的一点碎银，不动声色地孝敬了孙德海的一个心腹。他只说，自己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干活。
他提着工具箱，走进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宫门。
冷宫的院子，比外面更冷。积雪无人清扫，荒草从石缝里顽强地钻出来，上面挂着冰棱。
九公主李青梧，正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那只已经僵硬的小猫。她的脸，比昨天更白了，嘴唇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她的咳嗽声，也更重了。
寇辛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地开始修理那扇破旧的门。他故意把动静搞得很大，锤子敲击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青梧被声音惊动，抬起头，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太监。她的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寇辛依旧不理她。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破旧的铜炉，在里面生了火。这是他用来融化冻住的门轴的。
他把那几片紫苏叶和干姜，不经意地，扔进了炭火里。
一股辛辣的、带着暖意的香气，很快就随着炭火的烟，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李青梧的鼻子动了动。她常年生病，久病成医，自然闻得出这是什么。她看着那个埋头干活的小太监，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一丝。
寇辛干得很慢。他把一扇本该半个时辰就能修好的门，硬是磨蹭了整整一个上午。
那炉炭火，也就在院子里，烧了一个上午。那股温暖的药香，也就缭ಪಡ绕了她一个上午。
中午，寇辛收起工具，准备离开。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里面的馊饭还维持着昨天的样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走到李青梧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油纸包，轻轻地放在了她旁边的台阶上，然后，转身就走。
李青梧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个油纸包。她犹豫了很久，才伸出冻得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还带着温热的、烤得金黄的馒头。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皇宫里，她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一个陌生人的、不含任何目的的温暖。
她拿起那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面粉的香甜，混合着她自己的眼泪，又咸又涩，却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寇辛走出冷宫，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第一步，完成了。
要让一个人完全信任你，就要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她一点光。这一点光，不能太亮，太亮会刺伤她，让她警惕。它必须是微弱的、摇曳的，像一豆烛火，刚好能照亮她眼前的一小片地方，让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一个馒头，几片药叶。
这是他精心计算过的、最恰到好处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寇辛每天都会找各种理由，去冷宫附近干活。他从不主动和李青梧说话，但每天，都会在她身边，留下一份热的食物。有时候是一个馒头，有时候是一个烤红薯，有时候，是一碗他用自己的份例饭，偷偷加了热水和盐的“菜汤”。
李青梧也从不说话。但她从一开始的警惕，到后来的默许，再到最后，她会提前坐在门口，静静地，等着那个卑微的小太监出现。
她的咳嗽，奇迹般地，好了一些。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第七天。
寇辛像往常一样，放下食物，准备离开。
“等等。”
一个清脆的、但因为久不说话而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寇辛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李青梧站了起来。她比寇辛想象的要高一些，虽然瘦弱，但脊背挺得笔直。她那双黑得惊人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寇辛低下头，恢复了他那副卑微的样子，用含糊的声音回答：“回殿下，奴才……奴才叫寇辛。”
“寇辛……”李青梧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雕工粗糙的木簪。簪子的顶端，刻着一只不成形的小猫。那是她用捡来的枯树枝，花了几天时间，自己用石头磨出来的。
“这个，给你。”她说，“我没有别的东西。”
寇辛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接过了那枚木簪。
他知道，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比黄金更珍贵，比刀剑更锋利的——信任。
他将那枚木簪，紧紧地攥在手心。木头粗糙的边缘，刺痛了他的掌心。
他的复仇之路，从这一刻起，终于有了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同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