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第五年的冬至,我亲手给亡夫烧了第1875套纸衣。
>府门外忽然响起熟悉嗓音:“夫人,我回来了。”>沈巍牵着个怀胎六月的女子,
眼底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介绍那女子叫阿阮,战时救他性命,如今要娶作平妻。
>我笑着点头应好,转身却呕出口黑血。>后来我亲手为阿阮接生,
将和离书放在满堂红烛下。>沈巍疯了一样砸开我院门,
却见阿阮抱着孩子跪在我面前:>“姐姐若走,我便带着孩儿投井——”---五年了。
北风刮过庭院里光秃的柿树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哪个孤魂野鬼躲在暗处低泣。
金陵城的冬至,冷得能冻裂石头。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
仿佛一伸手就能捞下一把冰碴子。灵堂里更是冷得像个冰窖。
长明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明明灭灭,
映着牌位上那几个描金的字——先夫沈公巍之位。牌位前巨大的铜盆里,
纸衣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泛着猩红的光,偶尔爆起一点星火,旋即又暗下去。
我又拿起一套纸衣,素白的上好的桑皮纸,边缘剪得细细的,描着暗纹。第五年了,
这是第一千八百七十五套。府里的老嬷嬷说,烧足一千八百七十五套,
就能让地下的人不受寒冻之苦。我是不大信这些的,但这五年,除了打理沈家这偌大的家业,
对着这冰冷牌位,一日不停地烧这些纸衣,我竟不知还能做什么。指尖被寒气浸得有些僵,
我将纸衣小心投入盆中,火舌“腾”地一下卷上来,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迅速将它吞没,
化作一片飞旋的黑灰。热浪扑在脸上,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把冰冷的刀,
刮得脸颊生疼。盆里的火渐渐弱下去,最后一点光亮挣扎着闪烁了两下,终于彻底湮灭,
只剩下一盆死灰。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廊庑的呜咽。就在这时,厚重府门外,
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叩响。“咚、咚、咚——”不紧不慢,却极有力道,
敲碎了这死水一样的寂静。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纸钱的手下意识收紧。这样冷的天气,
这样晚的时辰,会是谁?守门的老仆哆哆嗦嗦地去应门,拉开门闩的沉重摩擦声刺耳地传来。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有些模糊,却像一道惊雷,
直直劈进我的天灵盖!“夫人,我回来了。”那声音……那声音……我猛地站起身,
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慌忙扶住冰冷的供桌边缘。五脏六腑都绞紧了一瞬,
血液轰隆隆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是幻觉么?五年了,这样的幻觉不是没有过。
听见他的脚步声,听见他唤我的名字……可每次冲出去,只有空荡荡的庭院,
和穿堂而过的冷风。门外的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又或许是守门老仆惊愕失语挡住了路,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真真切切,敲在我的耳膜上。“阿凝,是我,
沈巍。”阿凝。我的闺名。除了父母,只有他这样唤。铜盆里死灰被风一吹,迷了我的眼。
我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扑向大门,裙裾扫过冰冷的地面,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府门大开。
门外站着两个人。为首的男子身形高大,披着一件半旧的黑貂大氅,风尘仆仆,
眉眼间是历经风霜的刻痕,却依旧能看出从前清俊的轮廓。真的是他。沈巍。我的丈夫。
战死沙场五年的丈夫。他就站在那里,活生生的,呼吸带着白气,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
眼底情绪翻涌,有愧疚,有疲惫,有久别重逢的激动,
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灼人的光亮。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冻住了,
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四肢百骸的血流似乎重新开始涌动,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滚烫,
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的目光在我过分素简的衣裙和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愧疚之色更浓了些。
然而,不等我消化这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冲击,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后。
他侧了侧身,小心地护着身后那人,动作是显而易见的呵护。
那是一个穿着水红色棉裙的女子,肚子高高隆起,一看便知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她容貌只是清秀,但一双眼睛极大,带着点怯生生的、小鹿似的惶惑,
不安地揪着沈巍的衣角,依赖的姿态十足。北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
她下意识地往沈巍身后缩了缩,沈巍立刻将她揽得更紧些,用大氅遮住风口。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坠,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里。沈巍的目光在我和那女子之间转了一圈,
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握着那女子的手,看向我,嗓音沉缓,
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夫人,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先说了这一句,
然后微微侧身,让那女子完全显露在我面前,“这是阿阮。”他的语气柔和下来,
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还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感激与柔情的复杂情绪。
“若非阿阮,我早已曝尸荒野,尸骨无存。她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他顿了顿,
手下意识地抚上阿阮隆起的腹部,眼底那灼人的光亮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是喜悦,
是期盼,是一个男人对即将成为父亲的憧憬。那光亮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进我的眼睛。
他看向我,语气是通知,是决定,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恳求,恳求我的认同,我的接纳。
“她已有我的骨肉。我不能负她。今日归来,便想给她一个名分,娶她作平妻,
日后与你一同执掌中馈,不分大小。”寒风刮过庭院,卷起地上未扫净的枯叶,打着旋儿。
守门的老仆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傻在原地。几个闻声出来的丫鬟婆子也远远站着,不敢上前,
脸上俱是惊疑不定。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风的声音,
还有我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后又骤然冷却、几乎要碎裂开来的心。平妻。救命之恩。骨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血肉里。我看着他护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臂,
看着他眼底为另一个女人燃起的灼灼光芒,看着那刺目的、圆滚滚的肚子。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守着这冰冷的宅院,守着偌大的家业,守着一個“亡夫”的牌位,
烧了一千八百七十五套纸衣,熬干了眼泪,熬尽了年华。所有人都劝我过继子嗣,早做打算,
我拒了。所有人都说我情深义重,是节妇楷模,我受了。原来,全是笑话。
供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茶水,映出我此刻模糊的影子,苍白,僵硬,
像个被抽走了魂灵的木偶。我慢慢地、慢慢地弯起嘴角。脸上肌肉牵动,
形成一个极其僵硬却又无比标准的笑容。连我自己都惊讶,我居然还能笑出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称得上温和,清晰地响起在这死寂的寒风里。
“原来如此。”“夫君安然归来,便是天大的喜事。”我的目光掠过沈巍,
落在那个叫阿阮的女子身上,她似乎被我的平静吓到,更紧地抓住了沈巍的衣袖。
我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对待一个远道而来的普通客人。“阿阮姑娘既有身孕,
一路劳顿,快些进府歇着吧,莫要受了风寒。”我侧过身,让开通路,姿态无可指摘。
“一切但凭夫君做主。”沈巍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眼底涌上感激,
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他揽着阿阮,低声道:“你看,我就说夫人最是贤良大度。
”阿阮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谢谢…姐姐。”我保持着那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看着他们相携着,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我曾守了五年的、名为“家”的坟墓。
棉裙的布料摩挲过门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就在他们身影彻底融入府内暖黄光晕的那一刻。
喉头猛地一甜。一股灼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上口腔。我猛地抬手捂住嘴,
剧烈的咳嗽压抑不住地从胸腔里迸发出来,浑身都在颤抖。鲜红的血,浓稠得发黑,
从指缝间汹涌溢出,一滴、两滴……淅淅沥沥,溅落在门前冰冷的青石板上,
像骤然开败的梅花。老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我却在那一片猩红灼痛眼底时,
兀自低低地、无声地笑了出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沈巍回过头来的惊愕表情,
阿阮受惊的眉眼,下人们慌乱的脚步……都变成了光怪陆离的碎片。寒风最后灌了我一口。
真冷啊。-沈巍“死而复生”、携救命恩人孕妻归来的消息,像腊月里的一把火,
瞬间烧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沈府门前连续几日的车马喧嚣、故旧亲朋络绎不绝的探访,
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府里换了喜庆的装饰,撤下了灵堂的白幡,
连下人们走路的脚步都变得轻快又小心,透着一种古怪的忙碌。我的院子,
却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热闹遗忘了,彻底沉静下来。或许不是遗忘,是刻意避开。
那日我呕血昏迷,醒来时已在榻上。大夫诊过,只说是悲喜交加,郁结于心,
开了几副安神调养的方子。沈巍来看过我一次,坐在榻边,神情复杂,
说了些“好好休养”、“莫要多思”、“日后一家人和美”的话。我闭着眼,假装睡着。
他坐了一会儿,替我掖了掖被角,叹息一声,离开了。脚步声渐远,
门外隐约传来他吩咐丫鬟“好生照顾夫人”的声音,紧接着,
是更低的、带着关切的一句:“阿阮今日胃口如何?可有不适?”丫鬟低声回禀着什么,
声音渐远。我睁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路,一动不动。之后几日,他再没来过。
倒是阿阮,由丫鬟陪着,怯生生地来过两回。一次端着一盅说是她亲手炖的补品,
一次是拿着一件她为我腹中“孩儿”做的的小衣——她似乎真信了大夫“郁结于心”的诊断,
以为我也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小看不出来。她坐在绣墩上,手指绞着帕子,说话细声细气,
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眼神总是湿漉漉的,带着讨好和不安。她说她家乡毁了,爹娘都没了,
只剩她一个。她说遇到沈巍时,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她说她什么都不求,
只求有个安身之所,孩子有个名分……我看着她六个月大的肚子,
看着那双不谙世事却又深谙如何惹人怜惜的眼睛,只是淡淡地笑,让丫鬟收了东西,
客气地谢过,然后便以“精神不济”为由,请她回去。她每次离开时,眼神都会更惶惑一些,
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小鸟。沈巍大抵是听说了她的来访,某一日傍晚,
他终于又踏进了我的院子。彼时我正坐在窗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翻看一本旧账册。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落在账页上,那些数字变得有些模糊。他走进来,
挥退了欲通报的丫鬟。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在那儿,
沉默了片刻。“阿凝。”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阿阮她……心思单纯,没有恶意。
她只是怕你不喜欢她。”我没有抬头,指尖拂过账册上一行墨迹。“我知道。”我轻声道,
“她很好。”他似乎松了口气,走过来,在我对面的榻上坐下。目光扫过我手中的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