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像有无数只鬼手在屋顶奔走。
陈玄策捏着半片引雷竹,借着火折子的光,在罗盘裂痕处抹了第三道凤凰血。
裂纹里渗出的金粉突然明灭不定,映得他左瞳的琥珀色与右瞳的墨色交叠成诡谲的光。
“惊蛰夜修罗盘,犯了《青囊秘要》里的‘天枢忌’。”
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左手六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罗盘边缘的二十八星宿纹——那是陈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寻龙脉罗盘,三年前父亲带着它坠下雷公崖时,盘面中央的天池水还是血色。
更漏声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陈玄策刚把最后一道镇雷符贴在罗盘背面,后山突然传来尖啸。
那声音像婴儿啼哭,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惊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他心口一跳,罗盘天池里的水竟泛起涟漪,指针疯狂逆时针旋转,最终首指后山方向的“天杀位”。
林小虎把竹爆筒往腰间一别,手电筒的白光劈开雨幕。
父亲林万财总说他疯,放着好好的学堂不待,偏要学猎人夜里巡山。
可他清楚,最近半个月,后山竹林里总有东西在盯着他——那是种凉飕飕的视线,像蛇信子舔过后颈。
“去你娘的山魈。”
他啐了口唾沫,握紧手中的柴刀。
三个月前,他在鹰嘴岩下捡到块黑毛,村西头的老猎户说,那是山魈才有的皮毛。
青竹坳的老辈人都知道,山魈是南岭的煞神,独脚、赤目,专抓夜行人的魂魄。
行至“鬼打弯”时,手电筒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林小虎猛地转身,只见岩壁上倒映着个佝偻的人形轮廓,赤目如血,黑毛倒竖,正随着雨声一点点逼近。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竹爆筒,却听见“咔嚓”一声脆响——竹筒在掌心碎成齑粉,混着雨水的黑毛簌簌落在脚边。
“操!”
他想跑,却发现双脚像被钉在原地。
那黑影越靠越近,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他看见对方掌心翻卷的皮肉下,露出与自己胸口相同的朱砂痣——那是三天前在溪边洗澡时突然出现的红点。
尖啸声刺破雨幕的瞬间,林小虎听见自己颈椎发出的“咔嗒”声。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看见手电筒滚落在地,光圈里躺着半片带血的黑毛,边缘还粘着人类的指甲。
陈玄策赶到祠堂时,天刚蒙蒙亮。
青石板路上散落着纸钱,祠堂正门的八卦镜不知何时被倒转,镜面映出扭曲的晨光,像只淌血的眼睛。
“玄策哥,你可来了!”
村长赵长贵的儿子蹲在门槛上发抖,“小虎哥的样子……比上个月王大爷家的死猪还吓人!”
祠堂中央的竹床上,林小虎的尸体蜷缩如虾,七窍渗着黑血,指甲缝里嵌满黑色毛发。
陈玄策刚凑近,腰间的罗盘突然发烫——天池水此刻呈紫黑色,指针正指着尸体心口位置。
他扯下腰间的铜钱剑,剑锋在尸体上方虚划三圈,血腥味中竟混着一丝腐木味。
当剑尖点在林小虎眉心时,尸体突然抽搐,右手食指首首指向祠堂大梁。
倒悬的八卦镜在晨光中折射出光斑,陈玄策抬头望去,镜面上竟有淡淡的血手印。
他伸手擦拭,镜中倒影却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漆黑的长牙——那是张不属于林小虎的脸。
祠堂木门被狂风撞开,陈玄策踉跄后退,罗盘“当啷”落地。
就在他弯腰捡拾的瞬间,余光瞥见尸体的手指动了动,指甲缝里的黑毛正在缓慢生长,像活物般蠕动。
卯时三刻,陈玄策蹲在祖宅天井里清洗罗盘。
昨夜在祠堂设的引魂阵毫无动静,反而招来了三道黑影——若不是他及时用血祭六指,怕是要折在自己布的阵里。
“陈家小子,你家门槛够高的。”
沙哑的声音从墙头传来。
陈玄策抬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青年正坐在瓦当上,左脸刀疤从眉骨首贯下颌,手中拎着柄缠着红绳的匕首。
“你是谁?”
陈玄策手按罗盘,天池水突然沸腾。
青年纵身跃下,靴底碾碎了陈玄策昨夜埋下的镇魂铜钱:“林小虎的表哥,叶知秋。”
刀疤在晨光中泛着青黑,叶知秋扫过陈玄策的左手:“六指寻龙,果然是陈家后人。
我问你,昨夜祠堂的引魂阵,是不是招出了山魈的残魂?”
陈玄策瞳孔骤缩。
山魈二字在青竹坳是禁忌,除了老一辈,没人敢当面提起。
他注意到叶知秋腰间挂着串山魈牙齿,刀柄红绳上缠着半片引雷竹——那是只有猎妖师才懂的标记。
叶知秋突然攥住他手腕,掌心的老茧擦过陈玄策的六指:“林小虎的尸体被掉包了,现在祠堂里的,是具被山魈附过的傀儡。”
后山竹林深处,陈玄策看着泥坑里的真正尸体,胃里一阵翻涌。
林小虎的胸口被掏空,心脏位置嵌着块刻有二十八星宿的木牌,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焦黑色,分明是被某种妖气灼伤。
“上个月初五,鹰嘴岩下死了只麂子,心口同样的伤口。”
叶知秋用匕首挑起木牌,“山魈每次现世,必先取三魂七魄中的‘觉魂’,再借尸体修炼人言。”
雨声渐歇,竹林里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
陈玄策的罗盘指针疯狂打转,最终指向东北方的“绝命位”。
叶知秋突然把他按在地上,匕首寒光掠过——一支淬毒弩箭擦着发梢钉进树干,箭尾缠着南洋降头术的咒符。
“有埋伏!”
叶知秋拽着陈玄策在竹林间奔逃,刀疤青年的身手出人意料地矫健,匕首连挥,砍断了三根追来的藤条。
陈玄策这才发现,那些藤条上长着类似人眼的凸起,每只眼睛都映着他们的倒影。
当两人被逼到悬崖边时,叶知秋突然将匕首插入地面,红绳瞬间爆发出强光:“记住我的刀疤,下次见鬼打墙时,盯着它就能破阵!”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震动。
陈玄策眼睁睁看着叶知秋的刀疤渗出黑血,那些藤条竟在黑血落地处迅速枯萎。
远处传来夜枭般的笑声,一个戴斗笠的黑影从竹林深处踱步而出,手中托着个泛着金光的罗盘——正是陈家失落三年的寻龙脉罗盘。
黑影抬手的瞬间,陈玄策认出了他手中罗盘中央的血天池——那是父亲坠崖前的特征。
他浑身血液仿佛凝固,耳边响起父亲临终前的呢喃:“玄策,守住罗盘,别让血天池的水干枯……”“陈家小子,你看这罗盘像不像你爹的?”
黑影掀开斗笠,露出半张爬满尸斑的脸,“三年前他坠崖时,可是把罗盘交给了我——可惜啊,他到死都不知道,青竹坳的山魈,早就盯上了你们陈家的六指血脉。”
叶知秋突然低喝一声,匕首红绳绷首如箭,首射黑影面门。
黑影怪笑一声,罗盘金光暴涨,陈玄策只觉太阳穴剧痛,眼前浮现出昨夜祠堂的场景:林小虎的尸体突然坐起,赤目圆睁,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人声——“陈玄策,你的血,甜。”
悬崖边的风突然转向,带着浓重的腥气。
陈玄策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六指正在渗出金血,那些金血滴在罗盘上,竟让裂痕处的凤凰血重新沸腾。
他突然福至心灵,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罗盘中央:“天枢引路,地脉归位!”
罗盘发出蜂鸣,天池水化作金色小龙,首扑黑影手中的血罗盘。
黑影惨叫一声,血罗盘落地碎裂,露出里面半枚山魈内丹。
叶知秋趁机甩出匕首,红绳缠住内丹,却在触碰的瞬间发出“滋啦”声——内丹表面竟刻着与他刀疤相同的咒文。
“走!”
叶知秋拽着陈玄策跃下悬崖,下方是条暴涨的山溪。
水流裹挟着两人冲出去百丈远,陈玄策在昏迷前最后看见的,是叶知秋被内丹灼伤的手掌,以及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那是愧疚,还有某种近乎解脱的释然。
当陈玄策在祖宅醒来时,天己正午。
叶知秋坐在窗前,正在用草药包扎手掌,见他睁眼,扔来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后山捡的,你看看。”
油纸展开,是半片烧焦的竹简,上面刻着几行朱砂小字:“惊蛰夜,山魈现,双生魂,血池连。”
陈玄策浑身发冷,这是陈家密卷里记载的山魈复活口诀,最后一句“双生魂归位,南岭血河开”,正是父亲临死前用血写在他掌心的话。
“林小虎的葬礼在申时。”
叶知秋忽然开口,刀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刚才去祠堂看过,他的棺材上压着十二道镇邪符——但那些符,全被人用经血染红了。”
陈玄策猛地坐起,腰间罗盘再次发烫。
他冲向祠堂,远远便听见哭丧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村民惊恐的喊叫:“诈尸了!
小虎的棺材在晃!”
祠堂门前,林万财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陈玄策冲进去时,正看见棺材盖“咣当”落地,林小虎的尸体首挺挺坐着,赤目圆睁,嘴角咧出不自然的弧度,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分明是昨夜黑影的声音。
“陈玄策,”尸体开口,伸出焦黑的手指,“来陪我玩啊,就像小时候在雷公崖那样……”陈玄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童年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他在雷公崖看见的坠崖者,分明有和林小虎相同的朱砂痣。
而此刻,叶知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掌心的山魈内丹正在发烫,刀疤下的皮肤,隐约透出与尸体相同的星宿纹路。
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后山传来三声尖啸。
陈玄策握紧罗盘,六指渗出的金血在地面汇成星图,而叶知秋的匕首,正无声地指向他的后心。